朱尔说最后一句话时咬牙切齿，凶狠得简直判若两人。顾丹墀默默不语。于是本尼迪克特迟缓起身，解下艾格里斯的手铐，带着他前往拘留中心。等艾格里斯离开，顾丹墀才开口：“朱尔，潜在的威胁是什么意思？对谁、对什么，是潜在的威胁？”
朱尔微微一笑，眼神忽然涣散。空中又传来了细微的震动。现在顾丹墀注意到了，是毫无掩饰的信息传输。
“他们拥有黑船。”朱尔单调地说，“如果他们只是躲在阴影里，那我也不会去找他们。但是他们现在躲在黑船里，甚至在皇室成员身边安插谋杀犯。他们不是已经成为威胁了吗？”
顾丹墀叹息：“朱尔，别的不说，至少请你前后统一口径。谋杀犯到底是纳查还是有栖，不能你觉得哪个方便就说哪个吧？”
“如果他们同属于一个团伙呢？”朱尔反问，“纳查也是难民的后代，你知道吗？”
在短暂的验尸阶段，顾丹墀完全没有从纳查身上感觉到任何abo的气息。换做以前，没有信息素的abo完全不可想象，但他见过了艾格里斯，知道埃博族的血脉可以被稀释到完全消失。
“你怎么确定纳查是难民后裔的？”
朱尔眨一眨眼睛：“当然是基因组序列测试。根据他的基因，他就属于难民。”
顾丹墀很想继续为纳查和有栖辩解，但他意识到，他没有证据去证明纳查和有栖完全无关。为了避免他的猜想再度误导别人，顾丹墀谨慎地保持了沉默，朱尔刻薄地弯起嘴角，这个表情也很不像她。
“丹墀，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好奇怪，我们不是一个团队的吗？为什么你总是偏向犯罪者，想给每一个看到的人脱罪呢？”
顾丹墀笑一笑，借此拖延时间。
“我觉得你在预设立场。”他终于说，“朱尔，事情是这样，我们是来调查什么？三王子如何被杀。现在我们知道三王子如何被杀，被谁杀死。但是，三王子怀揣着非常重要的东西。调查从追查凶手直接变成了扩大范围，抓捕所有人。”
朱尔赞许地点头：“你说对了。”
顾丹墀短暂地闭上眼睛。“你抓艾格里斯，是因为他能改变有栖的记忆，还是因为黑船？”
朱尔突兀地笑了笑，手指插|进古铜色的额发里，向后梳理。“你又在和我对着干了。”她懒洋洋地评论。
“你在和神无合作。”顾丹墀说，“你说过有栖是创造出来的。对人类进行的生体改造一直没有停止。你为什么不认为谋杀案指向违法生体改造，而是一门心思把艾格里斯交给他？”
朱尔仰在椅背上，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丹墀，你是不是以为爱丽丝很年轻？他至少是一个标准世纪前的产物了。这张脸也是一个标准世纪以前的审美，你怎么会被这么古老的长相迷得神魂颠倒？”
顾丹墀说不出话。有栖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脆弱，可他已经是一个标准世纪以前的人了。
仿佛整个机器在自己运行。本尼迪克特选择不加入他们的调查，准备在一切可能的报告上签字是对的。不管他做什么，天平都向着有权势的人滑行。顾丹墀深吸一口气，说：“朱尔，你想没想过，如果你把神无抓起来，反而会立下更大的功劳？”
朱尔一震。顾丹墀就势凝视她的眼睛深处，慢慢地说：“人们天生会同情弱小。比起你把难民一网打尽，不如抓住违法人体改造的神无。他难道不想和你抢星航图？抓住一个人口贩子，会比抓住难民有更大的翻转。你不是一个娇贵的公主，而是为了和平而战的战士。”
朱尔不断地眨眼睛，像是按着快门。离得如此之近，顾丹墀几乎可以确定，她的眼睛深处确实有着收放的镜头。
“朱尔，你也做了□□改造吗？”
——
朱尔说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生体改造。但是她的脸色有点不自然。顾丹墀不得不带她回到医务室，推开门，看见他们的每个人都浮上了异样的神情。
“请让我暂时借用救生舱。马上就好。”顾丹墀向医务兵踏上一步，“是朱尔小姐，我想她的眼睛有问题。”
医务兵无声地指着救生舱。原本躺在里面的索尔不见了。顾丹墀打开舱盖，示意朱尔躺下，顺口问：“索尔呢？”
朱尔已经收好裙子，坐在救生舱的入口处，闻言抬起头，望着医务兵。长久的沉默后，医务兵不情愿地回答：“索尔死了。他本可以获救。但是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感染已经蔓延到他的全身，以救生舱的水平，不能克服这种大面积细菌感染。”
听见“感染”两个字，朱尔尖叫着跳起来，狂乱地拍打着身上。医务兵试图安抚她，被她用力甩开。
“不要靠近我！”朱尔尖叫着，向门口倒退，“不要靠近我！”
她转过身，一溜烟地逃走了。空留顾丹墀站在医务室。他现在能感觉到众人逼近的敌意。在索尔死去之前，躺在这里的人是有栖。
“一等兵。”医务兵慢慢地说，“虽然我没有资格对你的案子指手画脚。但我真心希望你能快点结束。你以为阿瓦隆是田园牧歌的星球吗？它根本没有保证安全的能力，没有军部在这里维持和平，皇室靠什么经营主题公园？为了一个花瓶，我们牺牲了一个战士，值得吗？”
顾丹墀抬起头：“是什么杀死了索尔？”
医务兵指了指地面：“那东西的尸体在地下室。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的尸体和索尔分离。”
“那东西？”顾丹墀问。
“是我们每年都要扑杀的怪物。”医务兵说，“一等兵，睁开你的眼睛，中元盛典马上就要到了。你能想象城里出现千百种怪物吗？”
一颗旅游星球居然有怪物。这东西完全没有出现在案件资料里。对怪物的好奇暂时战胜了对朱尔的担忧。顾丹墀不想继续停留在医务室的压抑里，根据医务兵的指引前往地下室，路过他曾经藏匿过有栖的管道控制室，走向更加黑暗荒凉的走廊。
最底层的走廊里弥漫着一层沉重的血腥。顾丹墀捂住鼻子，像是走进了无形的迷雾。走廊的尽头是厚重的铁门，顾丹墀刷手环进去，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像一堵厚重的墙，他们果然没少扑杀。顾丹墀闻了闻空气，根据医务兵提到的索引码，找到了“那东西”所在的柜子。
顾丹墀拉开冰冷的停尸柜抽屉，看着它。
圆圆的头上是被打碎的复眼，身体短粗、长着精密的黄棕色纹路，手臂粗短，仅剩的两根手臂都长着细密的硬毛。手指粗粗短短，每只手只有三根手指，形成了对生拇指结构。
顾丹墀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从抽屉的夹层边抽出撬棍，将“那东西”翻了个身。它的胸膛破碎了，里面是黏糊糊的一堆。
他转过身，一个一个地拉开抽屉。每个抽屉里躺着的怪物都有着相同的外形。拉开第十三个抽屉，顾丹墀终于坚持不住，松开手，撬棍落在地上，声音小小的，像是被血腥味吞噬。他轻微颤抖着，不知道此刻闻到的血腥味真实存在的，还是来自记忆。
听医务兵的话，他还以为阿瓦隆之晨并没有完全改造成功，还沉睡着无法彻底消灭的怪兽，不得不每年派出一些士兵去剿灭怪兽。但他错了，躺在抽屉里的不是怪兽，是星际大开发时最广泛使用的“工蜂”，最为常见的殖民第二阶段建设主力。它们体力充沛，头脑简单，能在人类无法生存的高温高压下生活，并且建造令人惊叹的建筑。
批量制造“工蜂”的手段过于残忍，在人类基因组中编入经过调整的蜜蜂基因，究竟是让蜜蜂变成了人，还是让人变成了蜜蜂？
“工蜂”产下的后代更是令人不安。如果完全长得像它的爸爸妈妈，倒也还好；可怕的是那些长着人类器官、蜜蜂身体的幼崽，任何人看了一眼都会心神不宁。最为可怕的是一头长着人类头颅的“工蜂”，它会牙牙学语，会笑，会倒吊在建筑的角落里。这白日见鬼的东西一经曝光，引起了剧烈的反响，殖民公司不得不改善他们的技术，避免继续出现怪物，并且建立了孤儿院，尽量人道地照顾那些“非人”。
越先进的技术，人类基因占比越大。“非人”的存在极大地模糊了人类的界限。在顾丹墀心里，所有的“非人”都是人类。他们是改造工程车轮碾过的尘埃。
“工蜂”和“工蜂”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这些被打死的“工蜂”改造人，和他无法拯救的丹尼尔没有明显的区别。
索尔杀死的不是这颗星球独有的怪物，他杀死的，是经过改造的人。
有人在这里使用改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