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啸？”
跪地的人身前不远处一道身影伫立。禀报的属下低着头，听到面前人问出两字，却不敢抬头去看褚通脸色。
“前朝军中就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军士梦魇尖叫，最后演变到营中几万人喊叫发狂，自相残杀，”
那属下道，“那策划之人残杀十几个守卫，泼洒金珠并且放火，恐怕正是借鉴了营啸的前例，从心理上刺激暗谷中的死士。”
“这样的手段却是新奇，”褚通转过身，脸朝窗外，低垂目光深沉。从话音中听不出明显的怒意，却冷得令人心上发毛，“现在那里还有多少人？”
“山谷中六百余人，折损过半了，”
跪着的人说，“属下今早去查看时，堡垒中到处都是尸体，问起昨夜情况，连管事都说恐怖…余下不到三百人都已经看管起来，但精神状态依然十分不稳。”
那禀报的下属想起早上看到的情景，依然是一身冷汗，而更令他忐忑不安的是自己还不得不来将这件大事禀报褚通。死士不同于寻常爪牙，挑选与豢养都并非易事，六百人更不是一个小数目。楼主会不会大怒，他不知道。
“这样大的动作，想来已经是谋划很久了，”
褚通轻道，他说话时手指拂过窗沿的木质窗框，显然是在思索。
下属微微抬起头，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不由得在暗中为那窗框捏了一把汗。
他跟在褚通身边的时间不短，悄悄地也已经对这位楼主有了个大概的印象。
褚通虽然创立燕楼，然而对燕楼的一切琐事却并不十分上心。相反，没人能说清他到底对什么上心。
这位楼主的行事好像追逐着某种乐趣，令人看不透，摸不着，他的手指摸上窗边，便没有人知道他的下一步是轻抚还是寸力折断。
如那飘忽不定的尖哨一般，越不定的人便越危险。那下属看着那窗框，觉得自己的骨头也在散发着寒意。
“守卫的人也没能看清那人长相，只能从声音判断是个说话阴柔的年轻男子。那人临走时抓住一个守卫，叫他给大人传话，”
那下属声音越说越低，“说…说代好友还镖毒之债。”
“镖毒之债？”
暗影般伫立的中年男人忽然抬头，从下属跪地的角度看到他转过身来。
“有消息了吗？”
白毒老远远看见季凡白在，便凑上来悄悄问道。
“还没有，曹帮主已经派了人去找了。唉，洪灾的事情闹了大半个月，刚刚眼见着能歇一口气，谁知道那位杜老先生又忽然急病…”
季凡白抬头正好望见不远处的议事堂，那三层的木楼乍一眼看与平时没什么区别，然而仔细瞧却发现阶前一直挂着的两个红灯笼不知何时已经撤去，换上了两只清冷的白纸灯笼，
“曹帮主恐怕也是分身乏术。”
“说起杜老先生，我又想起来最初福禄洞的事儿，”白毒老一向是最不屑在别人面前唉声叹气的，然而这时和季凡白走在一起，却罕见地重重叹了口气，“那时是我一时大意，让那个姓洛的小子落入险境。谁想前前后后，这回生死未卜的还是他们。”
“我们两个老的在这里说这些也没用，说什么都是干担心，干着急，只盼他们年轻人能平平安安的，”季凡白说道，“我听说杜老先生年轻时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然怎能做得了曹帮主的亚父。”
“呵，谁没年轻过呀，”
白毒老忽然寻到了话头，便好似戳破了话匣子，“想三十年前，我也是年轻气盛，毒蛇见我都要退避五步，那时我那帮徒弟还在我身边呢…”
白毒老说着眉飞色舞起来，“现在留在门中的都是些年轻人，想聊些旧事，也没个人能一起说话的，也就是这些远一些的分舵中还能寻到些有资历的老人。”
白毒老一眼正瞥到旁边有个百泉门服饰的门人快步走过，一伸手扯住那人衣袖问道，“好久没问了，你们那位钱兄弟可还在管事儿？什么时候带我传个话，就说是白毒老邀他爹一叙。”
“休说是钱大哥，钱老前辈现在恐怕也没有心思来和长老把酒言欢，”那个门人低下身分别向白毒老和季凡白行了礼，说话恭敬但神色中不掩焦急。
“怎么了？”季凡白发现他神色有异，问道。
“是褚通，”那门人一提到这个名字，简直是在用牙缝说话，“他又来了…”
白毒老和季凡白听完那门人在萧一行面前的简短禀报，气氛便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来的一路上明明想了许多话要说，等站到了这里，却是什么都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
萧一行目光冷冷地在门人手上那枚被送来的墨色菱镖上停留了半刻，抬眼的同时挑起羽眉，
“他是觉得自己活着太腻吗？”
“属下看他来势汹汹，恐怕不只是一时兴起，”那门人道，“除了说明日酉时城北山麓，褚通还扬言堂主一日不赴约，便要来杀百泉门一人。”
门人说到后半句时萧一行眸中神色忽然不祥地沉了一下，在场几人都想起来三月前在雨中被一刀贯喉的四个门人。
“我不去找他，他反而先来找我，”
萧一行开口，讽刺地笑了一声，“呵。”
邵世清没有跟着到众人鬼山帮的山寨来，故而也无法在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对萧一行动肝火。
而只听见温和坚定的一声“不行”，寻声却是季凡白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这位门人也说了，褚通做这事不像是一时兴起。万一他再布下什么陷阱，你这一去，岂不是着了他的道？”
季凡白说，“从你们来到江南，发生了这么多事，看起来是环环相扣风波不断，可是细想却仍然存有颇多疑点。前日你来找我说，觉得这百泉门的流言兴盛得奇怪，你也感觉到了，这潭水比我们所料想的更深。”
萧一行不答，上前两步，从门人手中拿过那枚墨色菱镖，“但是，不亲身一探，怎么知道这水底到底藏着什么？”
季凡白看着萧一行将那枚菱镖持在指间，扬手将向墙边木板甩去。那木板中空，菱镖便钉入中间消失不见，只余下木板上一道一寸长的深黑口子。
“褚通毕竟是燕楼楼主，”季凡白道，“百泉门与燕楼本无深仇大恨，你何必冒这种险去赴他的约。”
“很明显了，即便我不找他，他迟早会找上我，难道，我还要躲着他吗，”
萧一行转过身，目光在木板上的那道深黑口子上停留了一刻，随后是久久的沉默，“季前辈可以放心，这个约，赴与不赴，我会认真考虑的。”
无人打理的荒草触到人的膝盖高度，而行人走出的山路则好似是老者枯发间一块秃处，现出了暗黄而坚实的土地。山野间已经开始显出暮色，风声从枝叶间穿过去，呜呜作响，好似为四合渐暗山野枯槁而悲怆。
赶路的人在这个时辰应该已经找到旅店住下了，而今日的山路上却站着一个人。
天色一点点的变暗了，而那人却定定地站立不动。夜色中看不清那人的脸，然而从那人站立的时间长度来看，那人脸上大约也不会有什么表情。
周围一切景色都是寂静而萧索，风声好似响不尽似的。在最后一丝霞光从天边消失的时候，荒草间的小径上终于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原先站在那里的人抬起头，打招呼似的微微侧过脸，朦胧的光线中能看到那人五官的轮廓，“你果然来了。”
从小径另一头行来的人却没有说话，年轻男子身形修长，直走到褚通面前不远处才轻轻地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