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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悬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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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麟书被洛风时半架半托着,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里,只隐约感觉脚下是一条陡峭迷蒙的小道。狂风呼啸地冲击他的耳膜,吹来满天的阴云。他冷得很,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只感觉有一道胳膊一直环着他的身躯,引导他用仅存的余力一步步向前走。

    短短半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时间都挤入他的神思,挤得头疼欲裂。他有些发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自己就疲怠木然下来,提不起精力想任何事。

    直到感到自己的身体触上坚硬的地面,洛风时轻轻将他放在了拂去厚灰的青石板上。许麟书抬头看向四周,方迟疑开口,“这是……古寺?”

    凭他昏沉的感觉,也知道自己二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下山崖,可是抬眼看见满挂蛛网的墙壁,一座石佛静坐,这里无疑是座寺庙,而且已经有些年代了。

    洛风时没告诉他崖下已经满是汹涌的洪水,一时洪水不退,神仙也难脱身。他回答似地“恩”了一声,转过头去检查这并不宽敞的空间。这确实是一座寺庙,而且还是倚靠崖壁,半嵌在岩石中间的悬空寺。

    许麟书坐在墙边,冷风从缝隙漏进来,他缓缓地有些畏缩。疲惫恍惚之中抬眼看着洛风时的影子站在前面不远处,正抬头望向那年久失修的寺顶,鲜亮眉眼此时竟也认真而沉静。几月一别,少年身影又拉高了些许,隐隐约约显出腰窄腿长,有几分年轻男子的样子了。而许麟书却好像愈加苍白,这个连身上多长几两肉都未必能做到的少年,年纪却逼着他长高。就好像他被自己的处境逼着锤炼心智,步步为营一样,他也确实高了一点,然而身躯似乎更薄,他垂眸时只看见睫羽,然而抬眸看人时却发现温冷秀丽不知何时蕴出几分若有若无的锐利来。

    洛风时大约是检查过了屋角,认定这古寺不会在哪个时候忽然坍塌,又身影来来往往,许麟书生出困意,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他好像手里多了什么大块的东西,在空气中拍打。

    洛风时走到许麟书身前,半蹲下来,伸手将他倚靠着墙壁的身体微微扶起,搂着把那佛像后寻到的旧经幡像被子一般围到他身上去。

    许麟书正疲怠地缩着出神,上下眼皮强烈地想合在一起。忽然被扶动清醒了一点,就听得身前那人低声问,“还冷吗?”

    经幡虽然不是没有厚度,却到底不可能有薄被保暖,更何况布幅有限,抵御这深秋的寒风近乎徒劳。许麟书感觉到了裹在自己身上的布料,好像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这样娇气,但他又的确感到贴着石板的脊背凉得入髓,他有些想点头,却想不出来这荒芜古寺中哪里更能寻得取暖的东西,如此又添一层迟疑。

    洛风时见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心中大约也明白,抬头最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无虞,低下身坐到他旁边,伸手一环,将他整个人轻轻拉过来。

    “洪若谷死了,”洛风时简短地告诉他说。

    坐在身旁的人挡住了别处吹来的寒风,许麟书好像没那么畏冷了,就支着上身坐在那里,闻听到他话,无悲无喜地“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他早该死。”

    洛风时原是想知会他一声,免得他再心思不安。然而从这几下神情中看,明显是寒意缓过去了,脾气性子又上来了。洛风时深知他那性格,说他温冷也好,聪慧也好,看起来像是最妥帖最令人放心的一个,然而一旦认准了什么事,他那一声不吭的性子反而成了瞒天过海的掩护。旁人想发现都难,更妄谈改变。洛风时想到他这油盐不进的行事风格就来气,恨不得用个网兜来把他脾气磨碎了筛一筛。

    许麟书却没注意到洛风时神情的变化。他低着视线,睡意散去了,却依然懒得动,微微仰起头向后靠,告诉洛风时,“我睡一会儿……”

    大约是身在此地确实比之前放松了,好好的陈述句竟被无意中说出几分撒娇的意思。

    洛风时不理他。知道以后再叫他回想不如此时一并将话道尽,横着心扶正了清瘦薄肩,不让他躺,正色道,“别动。”

    许麟书转脸看他,听见他说,“我要审你。”

    这话一进入许麟书的心神,引得他心思猛然一震,所有怠意顿时消散,唯留下心脏某处被揪起来——是啊,怎能不审……

    从最初的几次三番襄助福禄洞,又到近月以来权势渐高,所有的一切从脑海中恍过,好似无数条游蛇乱窜。好像自己又回到那间石室之中,锦衣玉食冷冷放在自己面前,而外头早已兴盛起归降厚待的流言。

    细想起来就像这华衣上繁复的纹绣一样,自己身上何尝不缀满嫌疑,擦不去剪不断,都像金丝穿过绸缎一般一针针绣进去,百口莫辩。

    许麟书从怔然中回过神来,没有说话,实际却是心思大乱,隐隐地生出慌张,却又只能等待审判一样无力地等着他问。

    洛风时原是故意要责备他,谁知刚一句话就把他吓成这样。洛风时看着他,无端想起那惊弓之鸟的故事来——受过箭伤的鸟再听见弦声,没有箭来也要慌张得坠落下来。刚才那个“审”字是弦声,那之前的箭伤又在哪一个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许真人”多次襄助洪若谷,近乎为仙主心腹,义士叫骂,他是否也是“妖贼”中的一个?外头又有多少背信弃义的议论飘进了他的耳朵?

    洛风时撇开沉重心思,抬手捏了捏他肩,话音却轻柔下许多,“你怕什么。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寻死?”

    许麟书又是一怔,听得洛风时说,“如果我不来,你就要让自己葬身在那山崖上,是不是?鬼山帮的线人你一个不带,你想干什么?你真能啊,自己性命你就这样看轻?”

    “我……”

    许麟书抬起头,他原本就百结的心思被这半是爱责的质问更加搅乱,一时竟分不清是惘然还是震动,反而一股酸涩意冲上来,他眨下眼,睫羽掩住眸光,却隐约能注意到眶边无声地红了。

    这委屈来得几乎得寸进尺。许麟书低眸不语,方才心绪波动惊起的气血退下去,单薄身躯的手足又极快地浸上冰凉。好不容易待到要开口说话,寒风吸入肺腑,字句未出口反而低咳起来。

    他本来就不知道要说什么,如此干脆不再说。按下咳嗽垂着头合了合眼,没有吐一字。

    看他怏怏的,洛风时原先那些怒气与诘问的心思反而顾不上了,抬起手指在他颈脉边试了片刻,又回来摸他的额头。

    许麟书摇摇头,抬手轻轻挡开了他。

    洛风时刚想问,却听得他虚声说,“你不用瞒我…我问你,去岁我们离开蜀地时,我师父是不是单独见过你?师父跟你说了什么…?”

    洛风时没想到他竟忽然提起这个,不禁也怔了怔,“你…”

    许麟书点了下头,他侧过来就靠着洛风时,这样的深秋寒气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洪若谷为了试我的能为,曾将我困入一个阵法,在那个阵里…我看见了点东西。”

    许麟书回忆,他后来又细细思量过,认定那远近画面与当中的他自己本身,正照应的是未知,过去和当下三者。近处的画面清晰,因为那是已经发生过,经历过的,远处的画面模糊不可见,因为那些都属未知二字,没有发生,或是发生过而自己不知。

    未知诱人,而追逐它却注定付出代价。倘若自己当时再多贪看几眼,恐怕结果便不止是出阵后那唇角一抹鲜血那么简单了。

    但是就在那一眼之中许麟书却记住了所见的东西,师父坐在矮榻之上,陈设是观中自己熟悉的,而走进的身影却明显不是自己。

    许麟书原来只是寻常的讶异,不知这是何时的事,更不解这短暂的画面有什么特殊以至于要用鲜血为代价探知。而待到那日偶然从苗司事口中听见“华盖童子”四字,他才猛然间串起前后事,有了个隐约的猜测。

    书阁里头的古籍虽然不全,却也足够他查到这四字意义为何,他愈看愈陷入深思:苗司事能知道,师父怎会不知?

    而若是自己有这么个命象如风中之烛般的徒儿将离开远行,自己也定要暗中见他好友一面,临行嘱托。

    “华盖童子,”

    感觉到一旁洛风时渐渐沉重的目光,许麟书抬起眼,一双眸子静静的,这平静中反而有种明知悲哀却偏要探到底的执拗,“还有呢,师父还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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