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查清楚了吗，”
雕饰的穹顶高高在上，这厅堂极大，或许是因为石洞中空气流通较为不便的缘故，呼吸时仍能感觉到淡淡的刺鼻烟味。寻常时间里待在这里的都是些上了年纪颇得信任的老主事，而此时厅堂之中却响起一个极年轻的声音。那声音听着还像少年，却带上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温冷，他的问话很简单，不带压人的气焰，但不代表没有决事者的隐隐气魄。
“都清楚了，嗐，查都不用查，”
在一旁回话的是一个穿金线衣袍的门人，许麟书认识他叫孙临，当初从洪若谷布置的法阵中脱身而出，体力不支半跪在地时，便是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宣读了那一道封自己为真人的旨令。
“洪玉一口就认了，放火的人也确定是他手下的心腹无疑。”孙临说，他说话时小心隐去了些细节——当时洪玉不仅是一口认下了放火的行为，而且还毫不遮掩地扬言那一把火本来就是冲着许真人去的，只是不知为何打听来的消息出了纰漏，一向在书阁久留的许麟书那一日并不在其中。
孙临想着，这些话好些门人都知道了，底下众人议论纷纷。他不知有没有传到许麟书耳朵中，因此站着回话也惴惴不安。
许麟书没有在意他的不安。无需他人递来消息，早在听见书阁火起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那火是冲着自己而来，而放火的元凶更是显而易见。
“仙主也知道了？”许麟书说着话转过身去，给人落下一个侧面。从这个角度孙临能感受到他肩脊的直立。许麟书向着半空说话，隐约是厌恶去看他，眼尾意思冷淡。
“我们早已报告给仙主知道了，”孙临说，不等面前人问洪若谷的反应，便十分有眼力见地接上下一句话，“仙主大发雷霆。”
“洪玉顽劣。”许麟书道，假作对此事的内情分毫不知，扮演出一个冷静而无奈的少年老成者。从哪个角度看都更像一个主事之人，似乎已经比洪玉高了一辈。
“是是是，”孙临忙小鸡啄米般点头，愈加觉得这位“许真人”宽厚。
厅堂一侧的小门打开，进来一个矮个子布衣的男人，那男人手臂间携了个四五月大的婴儿。孙临与许麟书同时转头去看，那矮个男人好像自知一身布衣不该在这雕饰的厅堂中久待，低着声音说了几句什么，将婴儿递给了孙临。
那婴儿方才像是在睡觉，这时候被动静惊醒了也没有哭闹，蔫蔫地半睁着眼睛看人。孙临见许麟书在看这婴儿，便讨好地递过去给他抱着。
“一会有人抱进去，呈给仙主，”孙临知道他头一回亲身见这些琐事，便站在一边给他解释道。
许麟书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他虽然从前随师兄行医，却从未抱过这样年纪的婴儿，刚刚接过来时竟然觉得不知所措。那小孩子的身体比他想象得沉，托着也软，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往下滑。
许麟书小心抱着那孩子，心情不明。那孩子却忽然闹起来，伸着小手来扯他衣襟与襟前的发丝。那小手湿湿凉凉的，却抓住了就不愿放手，许麟书抽出一只手来哄他，他却丝毫不听。
许麟书看向孙临，见他含着笑没有给自己支招的打算，便只好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发丝从那婴儿的手中抢过来，侧过头努力不让他够到自己。
“这是怎么了，”许麟书见他含笑奇怪，便开口莫名问他。
“许真人手上轻，抱得小心，这孩子估计是将您错认成了他娘亲，要讨奶吃呢，”孙临微笑着说，“来了两三天了，饿得闹也是正常。”
“两三天了？”许麟书扬了下眉，随即皱眉问他道，“没人喂吗？”
“嗐，谁喂啊，”那孙临好像早就习以为常，“许真人看这是小孩，底下人看就是待宰的小猪。左右两三天饿不死，有口气就行，这不一会儿就呈进去了吗？”
许麟书不知怎样答他。
他感到怀中的孩子依然在微闹。因为抱着久了的缘故，幼儿的体温透过衣衫的布料印在他身上，比他暖热，软软的。他敛下目光，却没有看这个孩子，眉间的皱起未平。
空气中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人缓缓开口，“我记得我来时用的是生辰八字，如今，已经要活生生的人了吗？”
孙临方要开口，厅堂另一边却响起开门声。华贵衣袍的门人从里面走出来，木着脸行礼道一声见谅，伸手来将许麟书怀中的幼儿抱走。
那孩子被抱走前小手抓住了许麟书的胳膊，许麟书感觉到了。温热离开怀中后，取而代之的是厅堂中微凉的空气。
他没有动手去理方才被孩子扯乱的衣襟，一丝发丝垂在视线左侧，但他没有去理它。
门人将孩子抱入门中的时候许麟书也没有让自己的视线去追寻，他以为自己会哀伤，会愤怒，然而在那一刻他却找不到这两种波动。除了一种同那门人的脸一般的木然之外其他情感都淡淡的，他甚至不知道该为那幼儿还是他自己悲哀。
许麟书站在原地，孙临看他好像在沉思。
“听说今日早上，仙主呕了血出来呢……”惦记着未说完的话，孙临悄悄向他低声说道。
不同于许麟书囿于石宫之中，厅堂顶上颜料绘就的苍穹星图永恒静止，洛风时此时身在野径之上，头顶上却是瞬息万变的阴沉着浓浓乌云的天。几十里内的天色都灰暗着，地上的人好似被夹在石板之间，天与地更加相近，而田中的稻苗早已被肆虐的洪水淹没。
洛风时向前走，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流民从他身边经过。脚下的水淹着人小腿，那野径也不平，有时泡久了的蔓草缠住行人，好似一只只地下伸来的鬼手，有时软泥浸透了洪水，踩下去就在浑浊中深陷。流民深一脚浅一脚地溅起水花，泥点跳到本就潮湿的破烂衣衫上，等待着发霉。
洛风时注意到那些人都从前方来，路过自己，然后往后去。洛风时皱了皱眉，加快脚步。
山麓越来越近，脚下的浑水也慢慢变浅，渐渐退到人脚脖子的位置。洛风时远远看见树林边聚着一片人，中间高高的很醒目的是几匹黄色皮毛的马，正有人把一个软塌塌面色发灰的中年男人往马背上扶。林中开出一条小道，是上山的。
翻山过去就是鬼山帮。
洛风时看出那些聚着的人皆是附近村庄的流民，想来是被洪水所逼，携着家当躲到山坡边来。
是该上山，洛风时心道，这地势高些的山坡虽然能躲一时，但若是三五日降雨不停，一旦引发山洪，这些人可以说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