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那么严重，”洛风时说道，“那老虎呢，原本是有人拴着的，脖子上带着铁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拽着的铁索突然断裂，这才叫猛虎窜到大街上扑人。”
“虎类性凶，放出来了想再拘束回去，可不是简单事儿。”萧一行未置可否，手肘倚着桌子，眼尾带着笑斜看他，“不愧是猎家的儿子。”
许麟书上下打量了洛风时一番，好似除了衣袖上撕出的口子，少年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处，方开口询问，“那卖字先生呢，走在江南街巷之中被恶虎来扑，想必也是始料未及。”
“他无事，”洛风时说，“那老虎被收服得及时，并没有伤到人。说到那卖字先生，那也是个怪人。”
“怎么怪法？”许麟书追问。
“旁人跟他说话，他不仅不回答，脸上连听到的表情的没有。从头到尾，他没说过一句话。”洛风时见过的奇人多，这样的却是第一回见。
“是个聋哑人？”许麟书思索问道。
“那此人命途还当真坎坷可怜，”白毒老插话道，“若是毒力所致，我或许……”
“卖字行业，竞争颇多啊，”
萧一行打断了白毒老往毒术上走偏的话头，随口感叹道，
“说到底，我也很久不来江南，不知道这里变化了什么，只知道江南商路上的门人年年跑到玉龙堂哭难。如今师兄托我不远万里来一趟，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难处几乎断了江南的经费来源。这几日我便先易容前去转转，毒老，你呆在客栈，不许打草惊蛇。”
“是是是，”白胡子老头含含糊糊一阵点头，“论阴的一套，哪个玩的过你。我呆在客栈，提前给恶人烧香超度了。”
西京，林府。
走廊外青翠一片。京中风气，达官显贵之间赠盆景，赠花鸟，赠摆件，论起来是大雅事，说不得俗，但却也没有雅到曲高和寡的地步，正适合京中那些读过几本书的官宦子弟。
林奕卿沿着曲廊一路走来，看府上奴婢下人正忙着将那些又沉又大的陶瓶瓷盆搬到廊外，好让花花草草透气晒晒太阳。这些奇木异花是年年都有，有的是长兄军中的同僚送来的，是情谊，有的是京中其他世家所赠，是客套，也有御赐的，是示恩宠。当今圣上开明平易，不兴原来那一套君威，故而朝中诸臣也放松下来，没再有谁效仿先帝时老臣因为御赐之物损坏而惶恐差点悬梁的旧事了。花草是活物，命数由天，东西送到，意思到了，使命也就尽了。今年的枯死，明年还有新的补上。
林奕卿扫了几眼，心上无端地感到一阵烦躁。他穿过那些侍弄花草的奴婢，往前边的书房去，有人在那里等他。
林奕卿今天穿的是最普通不过的常服，没有佩玉，也没有过多的纹饰。倒将那日诘问佛寺时的锋芒尽数收去了，显出来的更像一个读书的士人。
屋中没有侍从立在门边，显然是已经被谁屏去了，所以他一路进去悄无声息，直到他自己停下脚步。隔着放下的竹帘，他能看见书架与人隐隐约约的影子。林奕卿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就这样站在了竹帘外，哪怕这是在他自己府上，
“老师。”
“怎么不上前了？”里中人问道，声音略有老态，说话的人应该在六十岁上下。
林奕卿听出问话看似随意，语气却与往日不同，他心中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不是很急吗，”书房中的人又问道，话音向上扬了些许，有微恼意。
“学生冒失，打草惊蛇。”
林奕卿没有想为自己遮掩避讳的意思。他知道老师看重这一点，便拿出这一点来。
坦诚中有学问，有的巧妙，有的拙劣，说辞与情感皆需拿捏。而他偏总能拿捏出一个合适的度出来。说得好，便放过，这不是纵容，而是师徒间心照不宣的心机话术，是第二关的考验。再错，就是错上加错。
里头的人听见这老老实实一句，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影起身，缓缓地向窗边踱步，还想追究点什么。林奕卿却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魏升听见茶碗声回过头，林奕卿已经站在了书桌边。
“林将军的胞弟给我倒茶，我可担待不起啊，”
老者只斜着目光，往这边瞥了一眼，好似并未消气。
林奕卿好似没听见，清翠的茶汤激入碗底，卷起片刻波澜。三才盖碗，寓意天地人。他倒过茶，奉与老者，从容得好像不是请罪而是讨赏，
“兄长知道前辈造访，所以特地在书房备下新茶。我是老师的学生，学生自当奉茶与老师。”
既然兄长尊为前辈，那更不用说是自己的前辈。
先捧高再亲近，同时一下给两个接受这杯茶的理由，每个都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
林奕卿很有耐心地等，等老者转过身来。
虽然年事已高，但窗口边老者的身形并未被岁月打败，萎缩下去。恰恰相反，挂在胸前的长髯八分依然是黑色，宽袍衬得人肩背也宽，魏升站在窗口，明明挡不了一半的光，却让屋内观者都觉得逼仄。
做老师的终于回过身来，正眼看了青年男子一眼。
“我问你，捕蛇人捕蛇，当如何做？”
“一竿取七寸，使其不敢动，一手取首，使其不能动。”
林奕卿回答。
“所以你先取萧一行，再通过赵元科布下杀局。可以谁能想到那萧一行没死，不仅没死，还能反咬一口，”
魏升一言点明，“如果我没猜错，是赵元科瞒下了消息吧。”
“是。”
林奕卿也知道这步棋行得险。
因为现任门主年幼，所以百泉门中高位多与旧任门主关系密切，不是心腹就是弟子，想要从外收买利用很有难度。本来定下赵元科这一枚棋子，他便心里做好了事败的心理准备。败，不过赵元科谋逆被杀，有暗线在，断不会叫他死前透露出什么。可谁知这赵元科被萧一行一忽悠，竟然提前就大大方方地就把背后主使卖了出来。如今林府想要行事，可谓难上加难。
“小人可用，却不可托以重任，这是一错。还有，便是取时机不好。”
魏升在书桌背后坐下，指节敲了敲桌面。
“时机？”林奕卿不解。
幼主无能，全靠两位堂主扶持。两位堂主出现争执，人心便不会稳。林奕卿谋划之时，正是门中暗流最为汹涌之时。
“京中的关于铜兵的传闻，你也听到了，”魏升提醒道。
“老师想酝酿舆论？”
林奕卿不是没有考虑过此法，但舆论终究是舆论。百泉门到底曾经有功，明面上也有田地，是朝廷默认了的江湖势力。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舆论上书攻击，只会把自己也立于风口浪尖。
“风过，而水有涟漪。没有凭空出现的东西，赶在前面，便容易被别人当刀使。“魏升缓缓掀开茶盏瓷盖，吹了下茶水，沉着嗓子说。
“除了我们，还有人想对百泉门下手？”林奕卿敏锐地捕捉到了话中的意思，“老师想让我等。”
“我知道因为林老将军的事，你怨恨百泉门。”
魏升道，“猎人养黄犬带苍鹰，就是为了避其锋芒。刀，别露太快。”
“老师觉得，这个人，会是我们的盟友吗？”林奕卿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能说，不是朝堂的人。”
魏升换了个坐姿，锦袍映着窗口的光，“不过也快了，现在是林府动了这第一手，如果他想做我们的盟友，他很快会找上我们。”
林奕卿眼中神色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魏升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不喜欢江湖的人，对吧。”
林奕卿以为老师会生气，垂下目光一会儿，魏升却并没有生气，而是咧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盟友不是朋友。你别忘了，百泉门只是这场大事的一部分，”
魏升说着，撑在桌面的一只胳膊抬起来。他的手势很随意，该伸直的食指也是半弯着的。他做了一个向上指的动作，顿了顿，以一种唇齿间的轻声说道，
“也不喜欢江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