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夜，周陵余和往常一样，与林妙香在月色下漫步。
周家与林家一起在钦州河附近置办了一所宅院，供二人婚后居住。小院冬暖夏凉，花鸟鱼虫俱备，周陵余环顾四周，只觉得看见了自己的一生。
他喟叹。
林妙香有七窍玲珑心，问道：“周郎自与我在一起后终日愁眉不展，是不是不喜欢我？”
“哪里的话，你很好，哪儿都很好。”
“那又是为什么？”
周陵余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院墙后忽然传来猪的哼哼声，周陵余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只松开与林妙香紧扣的十指，抱歉地道：“我有点事，你在那长椅上纳凉，一会儿我便回来找你。”
不等林妙香回答，他自顾自走了。
乔当康从不曾在饭点约见他，所以他认定乔当康有急事。他的处事原则是先处理紧要事。
乔当康招呼她过来。
“怎么了？”看见完好无损的乔当康，周陵余松了一口气。
乔当康兴奋地将一包碎银子交给他：“我知道你想去临安，看，这是我给你找的盘缠。”
“找”字说得微妙，周陵余盯着那银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出声。
“很好。”他自言自语。
“什么？”乔当康讪讪的，她也不知道去临安需要花多少银子，难道太少了？
周陵余把银子推回：“不必了，二百两不是小数目，你快些把钱还给人家，也许这是家主一辈子的积蓄。还有，以后万万不可再偷了。”
乔当康懵懂地点点头，收起银子，又有些失落，她问：“你还要去临安吗？成了亲再去也不迟呐。也许卖几天包子，路费就攒出来了。”
周陵余摇摇头：“不。我不卖包子。”
“那你――”
“我不成亲了。”周陵余忽然认真地道。
连乔当康都知道他不快乐，不快乐的他最终只会厌弃拖累自己的林妙香，十年、二十年以后，他们最终会在自我折磨中将爱消磨殆尽。
不如去临安吃茶，让他孤孤单单一辈子。
周陵余忍不住又笑道：“为什么呢？当康，每次见到你我都会变得很开心。”
晚风徐徐，吹着周陵余的发。他的笑容好看得不像话。乔当康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
乔当康也是一样的，乔当康在心里喃喃，每次看见周陵余，就开心，为什么呢？
周陵余早就攒够钱，乔当康傻里傻气的举动滋长了他对临安的向往。
林妙香不曾在长椅上等他，在周陵余转身的时候，林妙香在百步之外，安静地站着，看着他和乔当康。她什么也没说，也不动，只是幽幽地看着。
周陵余担心他误会，连忙走过去。林妙香问：“周郎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开心，是因为她吗？”
“不是，她只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
“我不开心，因为我不想待在钦州。妙香，我真爱你，可我不能留在钦州。”
林妙香的表情微妙。
周陵余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林妙香，她安静地听着。听完了，心中无喜也无悲。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但后来她才发现，正常的自己，应该时常想笑的。
周陵余不顾家中二老反对，坚持要走。他选择走水路，如此可以快一点。
在出发前夕，父母都没来送行。林妙香来了，乔当康躲在船上，偷偷看。
林妙香将一个包裹交给周陵余，道：“你娘虽然伤心，但还是悄悄拜托我将这些炊饼带给你。她昨夜熬夜烙的，一边烙一边哭，周郎，若是你只是想出去历练，我可以等你。娘年纪大了，过一年算一年。”
周陵余看着那炊饼，忍不住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油盐不调，又冷又硬，他怎么会觉得好吃呢。他鼻子发酸，想着或许是太久没有做菜，味觉退化了。
林妙香又道：“我也存了些私房钱，虽然不多，但此去路途遥远，多一些钱傍身，不是坏事。”
周陵余看着她圆圆的白净秀气的脸，动情道：“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的。”
回答他的是沉默。
乔当康见船要开了，向他招手，周陵余没有得到答复，不得已转身离开。林妙香又跟上来，嘱咐：“娘说三年之内如果你回来，我们还是可以成亲的。周郎！你不要走好不好？临安虽然繁华，但是不及在家里平稳，我答应你，会当一个好妻子……”
她的声音散落在风中，船慢慢离开了港口，乔当康眺望远方，林妙香还跟着船跑，直到不能再向前一步才停下。
乔当康发现周陵余抱着炊饼，擦了擦眼角，好奇道：“怎么了？”
周陵余默默地吃着方才还没有吃完的饼，不说话。
周陵余的异况持续了三天才好一些。第三天，他站在船头，眺望江河，江水波澜壮阔，波光粼粼。早晨的水雾浮在江面，萦绕不散，仿佛大雾的彼方是仙境。
乔当康雀跃地对着两山之间升起的红日大喊，尤其开心。她有别于林妙香，她是自由来去的妖精，不怕出远门，所以可以跟着周陵余。
她可以整天整夜与周陵余待在一起，怎么会不开心。
“当康，你知道吗？”周陵余忽然道，“去往临安的人只有两种结局。”
“什么结局？”乔当康不理解，为什么还没有开始，周陵余已经开始说结局。
周陵余的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良久，才淡淡道：“或是叶落归根，或是客死他乡。”
船上除了周陵余与乔当康，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胖子时常请他们吃烤鱼，一路上美食便不曾断过。胖子道，自己特别爱吃，所以一身肥膘怎么也减不掉。胖子又道，我叫赵慕良，你们叫我慕良就可以。
乔当康总觉得他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赵慕良道，自己祖籍钦州，父亲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他不常见到。如今自己已经大了，父亲希望他能过去学习学习。
“我就是个憨胖子，除了吃，只会睡，哪会做生意嘛。”赵慕良一边啃鱼翅，一边道。
乔当康也点头：“我也是。原来还想偷一笔钱开包子铺，可是周哥哥忽然说要去临安，我就跟着来了。”
赵慕良问她：“那你去临安能干什么？临安那种地方寸土寸金，你若去了没本事谋生，很快就会饿死的。”
乔当康犯了难。她单想着和周陵余出来，可是不曾想过，出来之后能干什么。
这时赵慕良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裹，交给乔当康，阔气道：“给你，三百两纹银，够你在临安开两家包子铺了。”
那包裹里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包裹所用的布料也十分精美，乔当康却丝毫不曾注意。她欢喜地拿了钱，道：“你真是个好人，不然我又要去偷了。”
赵慕良害羞地搓了搓鼻子，他把烤好的鱼分给乔当康：“我洒了孜然，可香了，你尝尝。”
乔当康胖乎乎的手抓着竹签，大快朵颐，一面吃一面竖起大拇指：“好厉害，真的很香很香。”
赵慕良又嘱咐，千万不能将他给银子的事情告诉周陵余，不然他会讨厌乔当康的。乔当康想问为什么，赵慕良却不告诉她。
那时的乔当康哪曾思考过那么复杂的问题，许多年后，她方才忽然反应过来，陌生人不会随意给别人银子，无事献殷勤，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周陵余也曾询问赵慕良父亲做的什么生意，赵慕良道，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自小父亲便在外游历，逢年过节都会送许多银子布匹和小吃回家，想来在临安过得不错。
言尽于此，三人的日常又被吃所占据。
乔当康与赵慕良原就胖，吃了十几天后，两人胖得肚子鼓成了一个球。
周陵余见二人因为太胖难以起身的滑稽模样，捧腹大笑。他好心提醒乔当康：“当康，男人人高马大是好事，你一个姑娘家胖得脖子都没了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乔当康奇怪道：“有关系吗？”
赵慕良抢着回答：“没关系。”
周陵余摇摇头，极目远望，繁华的城郭依稀可见。港口人来人往，炊烟袅袅。
不知不觉间，梦中的临安城就这么轻易抵达了。
下了船，地砖仿佛烫脚，周陵余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
他张开双臂，吸了一口临安的烟尘，似乎也比钦州的更好闻。也许是这里女人多的缘故，空气中氤氲着浓郁的胭脂香。
“周兄打算去哪儿落脚？”赵慕良问。
“先找一份工做，总不能坐吃山空饿死，接下来再看看吧。”
“乔妹呢？”赵慕良乍然如此称呼自己，乔当康一时不曾反应过来。“我？周哥哥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孤男寡女住在一起怕是不妥，如果住两间屋子，又恐周兄负担不起。”赵慕良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咱三住在我爹给我安排的院子里，我估计那儿屋子管够。”
周陵余讶异道：“竟还有这等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