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晚只能立住脚步，等着答对他后面看来将要说出的那些棘手的话。但她面容上泰然自若，因为或许她即将说出的那些话，已经都了然于心了。
害怕的是江淮景。他几乎不敢转过身，面对眼前朝思暮想的女子。
他怕转身了，让所有惊慌失色，那些不安的表情都暴露在她眼前。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意外被冲上岸头的鱼，任凭她一滴滴若有若无的水滋润着，给他剩下苟延残喘的时间。他局促不安地喘着气，生怕背后的人猛然脱口而出任何让他痛心欲绝的话。
“延晚，”他小心翼翼地盘算着，开了口，“你不要说话。”
身后人一怔。
“听我说就好。”他慢慢地说道。
江淮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慢慢地压制着自己内心翻涌起的千言万语，想慌乱地一字一句，向她表达清楚。
“我们初见的时候，”他笑着，“就闹得不太愉快，对吧？”
“我对你不好，你即使一直对我毕恭毕敬的，我都心知肚明，”他慢慢地吐出这些话，“但是我的本性是这样，我没办法在遇见你的瞬间，将身上那些丑陋的东西藏起来，延晚，你看到了最坏的我，也遭受了最糟糕的我。”
“但是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新奇的世界。”
“你不会因为受了委屈自暴自弃，相反，你很顽强，一直在跟这些周身那些不公正的，残暴的东西斗争。那个时候的你，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他望着层层叠叠的树影，“因为我先前遇到过多少女子，美艳动人的人也好，知书达理的也罢，没有一个遇到点坎坷不哭得梨花带雨的，而我又很烦女人哭哭啼啼的。”
“直到我见到你，受了委屈也还是会挣扎着想办法，被欺负了也知道了要还手，但是却从来不会去加害别人。”
“我开始的时候，真的觉得很新奇，”江淮景默默念着，嘴角扯出一些苦涩的笑，“所以我想看看，你负隅顽抗，能撑到什么时候，但是，”
“我后悔了，延晚。”他小声说道。
延晚看着他微微抖动的肩头，低沉的声音继续传来，“那日我去柴房找你，想过很多可能，我想你可能会恨我，会躲在门后等着偷袭我，或者好几日对我冷目。”
“这些我都想了，翻来覆去地想了个自以为的周全，但是我没想到。从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昏迷不醒。别说是报复了，你浑身是血，连意识都没有。延晚，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我感觉呼吸都要停滞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对于我来讲，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这么对一个外人患得患失过，疯了一样地求你不要死，眼巴巴地看着你，祈祷你千万要挺过来。我太害怕了，上一次这样还是幼时，被下了毒，连喘气都感到困难了。我希望自己不要死，便紧紧地攥着手，想千万不要睡过去。延晚，我当时就是那样的心情照顾着你，想着只要你醒过来。”
“我做什么都愿意，”说道此处，他的声音愈发颤抖起来，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延晚，你醒来后的这些日子，我什么也不限制你，你想出去就出去，不想见我就不见我，我给你足够的自由和空间，因为怕你烦我，怕你讨厌我，憎恨我。”
“我小心翼翼地对待你，又想照顾你，可你一直在往后退。”
说道此处，江淮景声音颤抖得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身后一直没有声音，清冷的风吹过两人僵硬的躯体。
“我绞尽脑汁地想对你好，结果看着你将自己用壳罩起来。我感觉心都要一点点凉透了，延晚。”
说罢，江淮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眸望向空中的月亮。月亮圆满丰盈，像一只冷冷亮亮的白玉盘，又像一只温柔的大眼睛，静默地望着他。
江淮景沉浸在它皎洁的目光中，竭力地平缓自己的气息。他贪婪地望着明月，终于颤抖地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心悦你，延晚。”
延晚看着他发抖的背影，那是他在急促地喘息。
“我望着明月，那里映着我的所思所想。延晚，它就同月亮一样，在你眼前一览无余。”说着，江淮景慢慢地转身过来，从袖中掏出一块玉。这玉也如天上的明月一样，圆润纯净，中心穿了孔，漂亮的坠子从中垂落。
“这是我一位故人的玉，而今她已不在世间。这是我非常重要的东西，甚至比命都珍贵。”
“如今我将它赠予你，好不好？”
延晚感受着他的目光，滚烫地在自己身上流转。像是即将要脱水干瘪的鱼，把最后一缕气息压在自己身上，带着巨大的期盼和委屈，希望自己能给个回应。
还未曾反应，她的手已经被温柔地拉了起来。
“收下吧，”江淮景将玉佩放进她掌心，慢慢地将她的手扣上，“你不要有负担，这是我心甘情愿想给你的。”
“我只是表达了我的心意，但是延晚，我不奢求你一下子就喜欢我，我会用我的方式对你好，会等你愿意接受我。”
说完，江淮景慢慢松开她的手，“不早了，去睡吧，今夜吓到你了。”说罢，便绕过她，沿着小路快步走了。他走得踉踉跄跄，仿佛一个逃兵。但是他的心不再慌张了，反而充斥着一种死而复生的安宁祥和。
该说出口的，和不该说的。他都在这坦诚的月色间告诉她了。便也再没什么可怕的，除非，后面一直捂不热她的心。那怎么办？他也不知道。
延晚攥着那玉佩，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到自己的屋中。
她小心收起了玉佩，然后合衣躺下，睁着眼。
江淮景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些伤痕累累的话还萦绕在耳。但是她很快地闭上了眼睛。周身再次宁静了下来，除了早春开始递进的一些低浅的虫鸣声。她一点一点，将那些繁复重叠的影子和话语忘掉，逐渐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
窗外月亮很圆，却拼凑不起这些天涯伤心人。
延晚这个晚上睡得却格外踏实。次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小侍女探头探脑，终于等到她醒了，赶忙端着盘子进了屋里，给她沏茶。
“姑娘昨日真是反常，竟睡了这么久，平日里你可是一天未曾晚起过。”
延晚从床上撑起身子，摸着自己的额头，“是么，我先前还不曾留意过这些。”
“你之前总是做噩梦，”小侍女嘟哝着，“害我担心，总在夜里来看你两三次，见你没事才好放心的。”
“多谢你了。”延晚向她笑着。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小侍女腼腆起来，“不过如今好了，公子从屋里出来，不给自己搞什么紧闭了，姑娘你也睡得踏实了。”
“是江公子，”延晚试探地问，“他如今好了吗？”
“算是吧，”小侍女琢磨着，“方才我远远瞧见他了，正带着外头来拜访府邸的达官攀谈，看样子，心情不算太差。这下老夫人也就定心了，想必能多吃下些东西。”
延晚听着，慢慢将被褥环绕在周身。
“我还是有些乏，”她拉起被子，“想再躺一下。”
“怎么了姑娘，”小侍女摸摸她的头，“可是发热了，怎么这般没力气？”
“没事，”延晚躺下，“这些天有些累了，休息半日便好。桌上盒中有些碎银，你拿去花，到街上选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小侍女当然无法拒绝这样的提议，随口应付两句，立马欢欢喜喜地拎着碎银袋子便出了屋。她真是又纯粹又善良，再加上个没心眼，很适合照顾自己。江淮景当初挑人还真是周到，延晚想着。
但此刻她的心不在这儿。确切地来说，不在这偌大的江府。
她缩在被褥中，手紧紧地攥着被子，将头埋在其中。想起江淮景昨夜所说的，她忽然很想逃避，呼吸困难起来，她紧皱眉头。真想拿起一把剪刀，将这些纷纷乱乱的思绪都剪断。她缩着身子，用力地喘着气，尽力将这些从自己脑中推走。
这样折腾着，一直到了傍晚。
她终于冒着冷汗，从床榻上下来。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后，她换上了一套新衣裳。来到桌前，将镜子立起来。镜中自己的脸，漂亮的就像一幅画。她慢慢抚摸着，已经好久未曾梳妆打扮过了。
她端出那些不曾用过的胭脂脂粉，精心打扮起来。这是她这么多月以来，第一次愿意花费这么多心思装扮自己。
不出一会儿功夫，镜中便出现了一个清丽脱俗的美人。
延晚深吸一口气，起了身。她戴上些碎银，悄悄地溜出了屋子。穿过府里熟悉的路，一直走到大门口。守门的老仆人向她行礼，“延晚姑娘。”
延晚笑着问，“我那个小侍女可是贪玩，出去了还不曾回来？”
仆人点点头，“是了，那小丫头现在还没回来，定是跑到哪处去玩了。”
延晚说道，“正好，我要出门购置些物品，正好再将她寻回来。”仆人便为她开门，延晚道谢过后踏出了脚。
夕阳西下，余晖洒落在街坊上。延晚迈着逐渐轻快的步子，向那个地方奔去。她面上泛红，带着欢喜的笑，最终停在了萧府大大的牌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