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栀将手里的麦芽糖直接丢进卿山怀里,转头又回到床上,蒙头盖上被子。
留下卿山一人抱着个糖,独自立于窗边。他伸手摩挲一下粗糙的信纸,有些无奈。
刚刚怎么说的来着,不像是会有小脾气的人。今晚都没有过去,就证实了他的想法有误。
躺在床上的人似乎还不打算安分,裹着被子扭动一下,里面的人依旧没露出来一丝缝隙。
卿山抬手,从外边合上窗,虚虚掩着。
……
翌日。
晨光慵懒地趴在泽琴殿的琉璃瓦上,两相接触,发出浓烈刺眼的光,光芒耀眼的像是能直直照进心底最深处,留下永恒的记忆。
只可惜,这个时候的泽琴殿无人欣赏这片光辉。
住在这里的人,都在睡觉。
唯有宗洲,一大早起来勤勤恳恳地帮方老伯做了一堆儿力气活,他在前去挑水的路上,遇见了一个满身金甲、面目有些凶的人。
他下意识后退,奈何手上水桶的重量本就是他承受能力的极限,这么一退后,不仅阻碍了自己的行动,还将水洒出一些。
在他心疼自己千辛万苦挑来的、已经落在地上的珍贵的水时,那个看起来凶巴巴的人已经靠近,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距离处。
宗洲一抬首,眼前便是一副骇人之相,将他惊得往后摔去,屁股重重摔在地上。
“哎呦!”
他禁不住惨摔过后的疼痛,痛苦叫了一声。
骨头都摔疼了。
只这么一瞬,宗洲就认定了眼前这个人,不是好人。
这人把他吓得这般惨,竟然都没有来扶他!
绝对是坏人!
宗洲垂着脑袋,闷声想着。
越想越觉得气,最后抬首,冲着坏人“极有气势”地哼了一声。
他将手伸到背后,隔着皮肉安抚了两下受伤发疼的骨头。
摸了两下过后又觉得这样没气势,于是僵硬地收回手,默默忍受疼痛。
将士瞧着眼前的小孩,说:“小兄弟……”
好像不对。
这娃娃太小,也太幼稚了。
将士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亲和:“小孩,你认识卿山大人吗?”
宗洲撅着嘴,没好气地说:“知道。”
话音刚落,宗洲自觉说的太快,反思道不该如此坦白有关先生的事。
于是,他无用地用手盖上嘴巴。
将士:?
看不懂这小孩的行为啊。
算了,不管。
再不行动,他就要赶不上行军的队伍了。
将士从怀里掏出一封精致的信,强硬塞到宗洲手上:“这是我家殿下写给卿山大人的信,你记得转达。”
力量与体格上的差距,致使宗洲全程都没有反抗的机会。
他只能用小眼睛瞪着怀里那封不知内容的信。
将士忽然觉得这小孩的行为如此奇怪,怕他不肯乖乖转交,于是整了整脸上表情,努力张大眼睛瞪向宗洲。
宗洲:!
宗洲还泛着疼痛的屁股往后缩了一缩。
他满脸都写着:“想哭,但是我忍住了”。
心想这个大块头果然不是好人。
将士看着小孩的反应,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提醒过头了,很快收了凶狠的表情。
末了,他还指着宗洲补了一句:“一定要送啊。”
宗洲缩成一团,弱弱回道:“好。”
将士心满意足,看样子是达到提醒的效果了。
他昂首挺胸走了。
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浓烈的晨光里。君见山山路崎岖,有许多个弯弯绕绕,他走了没多久,就变成了他看不见宗洲,宗洲也瞧不见他的情形。
将士再回头时,渺渺青山间,仿佛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伸直了脖子,去看山顶的晨光更甚处。
殿下那日说:不会再见了。
但好在,他还能再见一面,也算是不负故人。
一生至此无憾,却有残缺。
那是从事发之日起,就补不全的残缺。
从前与他一起历经战场的故人啊,终于可以泉下安心了。
……
“小林啊,我一生保家卫国却落得如此下场,秦周已经乱了,也烂透了,你早日脱身吧。”
“我行得光明磊落,坐得腰杆笔挺,可就算如此,他们还是要将一顶卖/国/贼的帽子扣在我头上,可笑啊可笑。”
“我韩瑞一生,可笑啊。”
“我就算被处死,也没什么好怕的。我自上战场那一刻起,这条命,就交给了秦周。是秦周负了我!”
“但我还有夫人和女儿,我希望她们能逃过这次劫难。”
“小林啊,拜托你了,替我好生照看她们母女。”
……
以他如今的地位身份,再没有人会唤他一声“小林”。
一个“小”字,足以压低许多尊贵成就。可他好想念那个“小”字。
将士想起多年前,那名老将军发着颤发着抖,声音凄怆,仍坚持向他下跪,哑着声音向他托付家人。
只是他没能守好这份托付。
将军夫人为了保护韩雅,用身躯挡住了上府抄家的士兵的利刃,背后道道血痕破碎惨凄,令她本就孱弱不禁风吹的身躯看起来更加惹人怜。
但无人怜。
就是这样一副身躯,死死挡住了士兵的残忍,使不公的秤杆向着光倾斜了一分。
那天,等到将士得了消息匆匆忙忙赶至将军府时,夫人已随将军而去,而那个小女孩,不知所踪,不知生死……
茫茫天地,他不知该如何寻找小女孩的声影。
那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小树林里,为将军夫妇立一块无名墓碑,将两人一同下葬。
一生忠肝义胆,却到死都没有姓名。甚至背上一个为人唾弃的骂名。
将士沉重叹息一声,再次抬脚走上下山的路。
他再也没回头。
有时候他也在想,多年出生入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但他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若是有一天没身处军营,只是想想都会感到不安。
……
宗洲握着精致的信封,抬手摸了两下几乎不存在的眼泪,心中固定住一个坚定的念头,自顾自打气站了起来。
他吸了下鼻子,拎上剩下的水,踉踉跄跄往上走。
好不容易将水桶拎回厨房,见方老伯还未醒,就想着稍稍晚一点时候再去打水也不迟,于是又吭哧吭哧一路向上爬台阶。
等终于一脚踏上泽琴殿,可是将宗洲累坏了。
他扶着门喘了两口气,随后努力踮高脚尖,去敲门。
他似乎是没想到,不管是在门上何处叩响门,结果都是一样的。
都会扰醒里边的人过来给他开门。
他等了好半天,似乎没有人听到声音。
良久,宗洲立在门前,像稻田里孤零零的草人,唯有路过的鸟雀为他叽喳叫了两声,证明世间并非是静止的。
宗洲:“……”
难不成是他敲得太小声了?
他又踮起脚去敲门。还未伸手够到位置,门从里面打开了。宗洲重心不稳,也没支撑物,于是向前倒去。
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挡住他前倾的身板。
宗洲瞧着来人,喜道:“先生!”
卿山:“嗯。有什么事么?”
先生眼底下泛着青,似乎没休息好,眼皮也是半垂着。
宗洲心说,是我打扰到先生休息了吗?可是我已经起床好久了。
眼下乌青,确实是因为没休息好。
但垂着眼,纯属是因为宗洲身量不高,他近在身侧时,要垂着眼才能看到。
宗洲举着手里的信封,在卿山面前晃了晃。
“先生,有人给你写信了。我方才去打水,遇见了一个凶巴巴的人,他叫我把这封信交到你手里。”
“先生先生,那个人可凶了。”
“我都被他吓得摔倒了。”
“给老伯打的水也洒出去好多,我等会还要再去打一次水。”
“先生……”
先生从他手里接过信件,瞧了一眼上头的字,而后拿着信封在他脑袋顶了一拍。
示意他噤声。
宗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