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在尼古拉那间昏暗的地下室守到破晓的诺艾尔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太阳已经升起，蔚蓝苍穹是炽月应有的晴朗。
清晨的微风拂过修剪齐整的黄杨丛，在芳香的模纹花坛中打着转儿，两棵高大梧桐枝叶簌簌，仿佛在迎接主人的归还。
诺艾尔在主厅门前停住，望着黎明刚过、万物苏醒的庭院，忽然叹了一口气。
夜出晨归，本该是件风流味道十足的逸事，尤其主角还是一位年轻俊朗的子爵家少爷。
但谁能想到昨天和他过夜的是个老到胡子及腰的炼金术师呢？哦，还有一具歌声嘹亮的复生死尸。
诺艾尔瘪着嘴，心情复杂，并且越来越怀疑自己昨天出行的意义。
因为尼古拉的“死者苏生”又一次演变成了一场炼金事故，虽然老炼金术师本人坚决否认这一点。
可笑，他难道以为把一具尸体变成一个人偶是什么伟大的事情吗？
诺艾尔上辈子又不是没见过类似的，嗯，那部剧是真的很变态。
两人的意见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分歧，所以当第二天的阳光刺破云层撒向沉睡的恶魔时，诺艾尔就选择了离开。
至少，白天发生灵异事件的概率较小，老炼金术师应该不会那么容易玩脱。
至于等到诺艾尔下一次有空去找他时，见到的到底是一个活蹦乱跳的老混蛋还是一堆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白骨，那就只有命运知道了。
“唉……”
命运，命运。
命运总是慷慨而又吝啬，她穿着短裙用光洁的美腿撩拨人心，又像精灵一样消失在迷雾的树丛里。
从不肯给人扑倒她、狠狠掐住她脖子的机会。
“啧，表砸。”
诺艾尔摇晃着因睡眠不足而昏沉的脑袋，推开了门。
他不知道老炼金术师的命运，也不知道自己的，嗯，至少在推开门之前还不知道……
“你回来了。”
门后，宽敞明亮的主厅，绣绘着雄鹰振翅图案的名贵地毯尽头，埃提亚斯·德·柏兰特黎子爵坐在一张老旧的扶手倚上轻晃身躯。
他抬起头，整齐的胡子上方是一张威严坚毅的方脸，深棕色的双瞳中投射而出的视线锐利如刃、严酷如冬。
“看见我，有什么想说的吗？”
子爵大人发问，声音像是个严肃的异端审问官，至少比昨晚那个像多了。
诺艾尔看着自己父亲的脸，略微思索，张口就答：
“嗯……还好我长得像母亲。”
“混账！”
嘭！
柏兰特黎子爵差点给扶手椅拍散架，但诺艾尔一点也没有畏惧的表现。
开玩笑，他和面前这个男人怎么说也有二十年交情了，多大点事儿啊，难不成还能打断腿？
果然，在一时的愤怒之后，柏兰特黎子爵很快就冷哼一声平静了下来，诺艾尔猜测手掌的疼痛应该在其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积极作用。
“我们应该谈谈。”
“为什么？”
诺艾尔学着蒂娜一样面无表情地歪头，表示困惑，子爵大人再度暴怒。
“因为你最近在干的那些事情，不是会被治安官送上断头台！就是会被审问官绑上火刑架！”
“冷静，我的父亲大人。
异端审问官我昨晚刚见过，没你说得那么可怕。至于王都的那个治安官……”
诺艾尔扭了下脖子，换了个方向，继续歪头：
“你让他来。”
“你以为他不敢！？”
“他敢，他可太敢了，他连在我面前滑行下跪都敢的。”
“你……”
子爵大人已经气得站起来了，伸出手指着自己始终没有太多表情的儿子，双肩颤抖、眼睛鼓起……但很快，他又很好地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
类似的争吵发生过很多次，父子二人都很有经验。
老实说，诺艾尔并没有特意惹自己父亲生气的恶劣兴趣，但他两次人生加起来的年龄却不能容许他放下傲慢、选择卑微。
埃提亚斯是个好人，好臣子、好丈夫、好父亲。
本来他应该如这个世界所有慈爱且不失威严的父亲一样，受到儿子的尊重、爱戴以及敬畏。
但很遗憾，谁叫他生的是个两世为人，心理年龄足以跟他称兄道弟的异世界混蛋呢？
说句心底话，当诺艾尔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那幸福的笑容时，他只想用拖鞋一边抽对方的蠢脸一边骂：
就你要给我当爹是吧？啊？！就你！？你再特么叫句乖儿子试试！！
其实吧，对这闹心事儿，诺艾尔大部分时候也是深表同情的。
埃提亚斯对自己很好，做到了一个父亲该做的所有事，诺艾尔自问也不是什么绝情绝性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他心底里还是把这个便宜父亲当做血脉至亲的。
但要他像别家的儿子一样在威严的父亲面前唯唯诺诺胆怯不敢言，像个点头虫一样只会俯首听从，抱歉，那必不可能。
当啷——！
诺艾尔正回忆过往百感交集的时候，一把骑士手半剑被扔到面前，柏兰特黎子爵负手而立，语气沧桑：
“老规矩，我们谈谈，用剑。”
一直绷着脸的诺艾尔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他扯着嘴角露出一道苦涩又无奈的笑容。
“别吧，您上次……”
“滚去着甲！”
……
“蒂娜小姐。”
二楼角落里的一处房间，一位中年女仆轻轻敲响了并未关上的房门，然后在房间里已经脱去甲衣的少女转过头来之前，躬身行礼。
“什么事？”
蒂娜眨了两下眼睛，看着门口的女仆。
丝头巾、黑连衣、白围裙，左臂的蕾丝边绑带表明了她的身份——女仆长。
“诺艾尔少爷和子爵老爷又……”
“我知道。”
女仆长的陈述被打断了，但她一点也没有生气，依旧礼貌而谦卑地微躬着身躯。
十二年前，她本来以为那个套在肮脏麻布里的小女孩会成为她手下的新女仆，但时过境迁，对方反而成为了一名她见到了就必须低头的骑士大人。
起初女仆长多少是有些感到难以适应的。
不过距蒂娜成为正式受封的骑士已经过去将近四年，再不适应也差不多习惯了，所以她的恭卑丝毫没有作伪。
“上次子爵老爷昏迷过去，大家都很担心，希望您能劝阻他们不要再……”
“劝不了。”
女仆长又一次被打断，这次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是，昨天诺艾尔少爷离家后，王太子殿下的信使就来说明情况，让他今天一早就去北方城郊新建的军营报到。”
“嗯。”蒂娜点了下头，“结束了叫我，我和他一起去。”
女仆长看着说完之后就躺到了床上的蒂娜，默然良久，最后只能退了半步，轻轻带上门。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