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下午放学时间,小学校门口人潮拥挤,摊贩们争相吆喝,扎着红领巾的小朋友叽叽喳喳。
羊角辫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冲出校门,像一只小海鸟,一头扎进她外婆的怀中。
老妇虽然衣着朴素拮据,却仍然将白发染得乌黑,然后严谨地将长发盘起来,梳成一个精致的髻,整个人看上去端庄美丽。
岁月和生活在她风华绝代的容颜里刻上痕迹,纵使辛劳困苦,也不吝啬对孙女的宠爱,掏出身上仅有的几毛钱,给孙女买一两张贴画。
小姑娘开心得围着外婆转圈,水灵灵的眼睛弯成小月牙。
人群的角落,一辆黑色轿车停泊了很久。
一个西装得体的苍老男人站在门外,遥遥地望着这一老一小。
虽然年近七十,却看上去依旧精神抖擞,儒雅挺拔。
等婆孙走远,却见他忽然佝偻下背脊,握着拐棍的手抓紧,整个人微微颤抖。
司机开门欲查看状况,车后座的小少爷这个时候开口了。
“让爷爷自己待会。”
司机点头。
容貌混血的英俊少年望向窗外,深棕色的眸子里沉下一些思索。
爷爷梁京润后来便经常带着梁简世来探望这位故人。
每看一次,就要红一次眼眶。
曾经无论何时都伟岸从容的爷爷,在此情此景面前,竟老泪纵横,神色凄然。
梁简世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了,“爷爷为什么不去跟她讲话?”
梁京润带着他行走在梧桐叶洒满的街道上,讲起他从前的往事,以及这位他不敢打扰的故人。
他们相遇在儿时,一个动荡、封建、落后年代的末尾。
李秀染的家族本也风光一时,可惜后来落魄了。
梁家是富甲一方的商贾,曾经也蒙受过李家恩情,李秀染来到梁家也未受过什么苛待,与梁家的孩子们同吃同住,读书写字,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可惜后来梁家出国避难,在国外已经给梁京润寻了一门亲事,李秀染纵使落魄了,但官宦小姐骨子里的尊严,不允许她因为一时被爱情冲昏头脑,在梁京润身边不清不楚,没名没分。
至此梁京润出国,李秀染留在国内。
一个另娶,一个他嫁。
可梁京润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位儿时的初恋,现任妻子声色犬马,贪图享乐,情人众多,夫妻不像夫妻,更像是知己好友,她甚至鼓励过梁京润多次,回国弥补遗憾。
梁京润心中愧疚难安,曾经是自己始乱终弃,怎敢去打扰李秀染。
直到五十余年后,梁京润才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但他屡屡只是远远看着,从不上前与她说一句话。
“她是个十分独立的女性,饱读诗书,思想进步,纵使我有与她再续前缘的心,却也不愿辱没她的尊严。如今我能活多久,就默默守护多久,有生之年还能找到她,我已经很满足了。”
梁简世从前不觉得自己的家庭奇怪,后来读了不少书,发现自己家其实有些异类。
爷爷与奶奶的结合是一场生意。
爷爷心中有爱的人,奶奶更有许多许多爱的人,他们互不打扰,甚至是很好的朋友,他曾问过奶奶,是否爱着爷爷,奶奶说她爱爷爷,但也不止爱爷爷一个,但爷爷只拿奶奶当好友,对此奶奶并不介意。
这个观念影响到了他父母,父母也是这样的模式。
梁简世始终不赞同,他觉得一个人心中不应该住下很多人,可混乱的关系整日包围着他,荒唐的观念以谈笑风生的方式想要渗透他。
长辈日日贪图享乐,家中派对一个接着一个,彻夜不眠不休,他透不过气,感到窒息,慢慢开始讨厌这个家。
这份厌恶在爷爷生病去世后彻底爆发了出来。
梁简世八岁那年,买了机票离家出走。
不知不觉,梁简世来到了沂城,这个爷爷在生命末尾常常带他来的地方。
梁简世好奇国内的小学是什么样子,便绕着建筑外墙看。
正值盛夏,树影斑驳,在头顶懒懒地晃着。
忽然一束刺眼阳光,随着小姑娘向他俯冲而来。
“啊啊啊啊——!”
眼看齐澜就要砸到梁简世,幸亏梁简世灵活一闪,齐澜吧唧一下砸在了柔软的草丛里。
她哼哼唧唧地吃痛,灰头土脸地从草地抬起头。
“你没事吧?”
听见声音,她回头一瞧,是那个她刚刚差点砸到的小哥哥。
“没事没事,我没伤到你吧?”
齐澜笑嘻嘻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梁简世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面响起一阵刺耳的口哨声,是教导处抓人来了。
齐澜吓得拉起梁简世的手狂奔起来。
“快跑——!”
他们穿过奔流不息的马路,人潮涌动的集市,烟雾缭绕的小吃街……最后跑到了一片森林高地。
睡在草坪斜坡上,恰能望到群山环抱间的沂城。
望着蓝天白云,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讨厌我的家人,我想离开他们。”
大概已经见过齐澜多次,虽没说过话,在他这里已然相识,于是梁简世脱口而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烦恼。
齐澜望着身边的小哥哥,他中文听起来似乎很不流利。
“我也很郁闷,我讨厌去学校。”
因为她穿得不好,家里穷买不起资料,交不起午餐费,在老师同学心目中像一个老赖,什么事都要挖苦她一句,嘲讽她一句。
齐澜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最后赔礼道歉的是辛苦操劳的外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梁简世问着齐澜,想要从她这里借鉴一些想法。
齐澜便掏出小本子,“我早就想好了,我没钱买房子,但这个森林经常没人来,我悄悄在这里建一个木屋,以后就住在这里,吃森林里的蘑菇和野菜,过自己的日子,不去上学了。”
梁简世荒唐地接过齐澜的本子,里面歪歪扭扭像蚯蚓一样的文字,记录着她的荒野求生心得体会。
梁简世那时觉得齐澜的想法很独到,“你真是个天才。真的,我很少赞赏别人。”他认真地说。
齐澜开心地望着梁简世,“你要加入吗?”
梁简世点头,“我想要和你一起在这里生活,以后就再也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