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尘眉目低垂，盯着自己足尖的位置，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紫珑倒也没有逼他，只淡淡道：“你学识如何？”
“草民打小在学业上就用了比旁人多一倍的功夫，虽不敢自称天才，却有自信在科考中能拔得头筹。”俞尘语气平静，听不出真实的情绪波动，“可草民这辈子也许都没有机会参加科考。”
“为什么？”
“因为父亲和夫人不允许。”俞尘道，“他们想让草民进宫伺候公主殿下，从此断了科考的念想，只要父亲和夫人不同意，草民纵使学识渊博，此生也不会有机会考取功名。”
古圣人教导圣贤子弟要遵守孝道。
百善孝为先。
天子治国也讲“孝”字。
不管一个人的学识有多好，在家中都需要遵守父亲的规矩，以父为尊，谁也无法反抗。
况且他的父亲是手握实权的户部尚书，在外呼风唤雨，在家里更是高高在上，俞尘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吃穿用度都靠着父亲大人，他有什么资格跟他反抗，又有何能力翻出他的手掌心？
紫珑淡道：“所以你今天进宫来，其实还抱着别的想法。”
少女嗓音还带着几分未完全脱去的稚嫩，可平淡如水的语调却恰如其分地流露出几分威压来，这种威压不是因为公主养尊处优的高贵身份所带来的，而是一种来自于这位储君殿下骨子里天生就有的威压。
俞尘撩袍跪了下来，恭谨而自甘卑微的姿态，“草民生出了妄念，请公主殿下治罪。”
“什么妄念？”
俞尘沉默片刻：“草民想求公主的恩典。”
紫珑淡道：“什么恩典？”
“草民想离开俞家，不再受俞家任何人的摆布。”俞尘低声说道，“公主殿下若能施恩，草民愿以这条贱命和全部的忠诚回报公主。”
“愿以一条命和全部的忠诚回报本宫？”紫珑淡淡一笑，“本宫身边并不缺可用之人，他们不但有能力，且个个忠心耿耿。”
“草民知道。”俞尘淡笑，笑容却透着说不出来的沉寂，“可公主殿下身边的能人都那么夺目耀眼，光芒万丈，他们都是行走在光明中的人，手上不该沾染任何阴暗污秽之事，公主殿下应该也舍不得让他们沾染那些。”
紫珑眉梢轻挑，心头不免有些讶异的。
她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他要说什么，甚至看出了他想要脱离俞家的迫切和置之死地的决绝，这个少年坚定到近乎偏执的性子，倒是跟他的外表一点都不一样。
所以紫珑方才觉得他的从容平和是假象，并没有判断错误。
果然是假象。
“可公主殿下以后登基，难免会遇到一些看不顺眼却又不好处理的事情，草民可以做公主手里的一把刀，砍掉所有让公主看不顺眼的障碍，不择手段，不惧后果。”
紫珑哂笑：“若是如此，你只怕活不长久。”
历来有几个佞臣有好下场的？
俞尘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愿意做个佞臣么？
俞尘摇头：“草民不计较长寿，活到三十岁和七十岁没什么区别，草民在乎的是怎么活。”
“做一个佞臣，承担世人骂名，最后落个惨死下场……”紫珑淡笑，“就是你想要的活法？”
“生而为人，总有一些无奈和取舍。”俞尘道，“如果这是脱离俞家唯一可走的一条路，那么草民只能选择这样的活法。”
紫珑沉吟片刻，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你这般不惜一切想要脱离俞家的心情，本宫已经感受到了，本宫只是不解，你对俞家为何如此怨恨？”
俞尘低头沉默，斯文俊秀的侧颜淡如古井：“公主殿下是否愿意听草民细细道来？”
“你说。”紫珑旋身在靠花墙的一点长椅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干净整齐的矮墙，漫不经心地伸手摘下一朵花苞，“既然都把你叫了出来，就是代表有足够的时间听你说话。本宫虽天家公主，可宫里很多规矩在我这里也不太适用，本宫不会因为你逾矩的行为而治你的罪，但是如果你逾矩的前提是想算计本宫，或者意图编造个不实的故事欺骗本宫，你很快就会知道，本宫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草民不敢。”俞尘低眉，“草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保证绝对的真实性，若有一字不不实，甘受殿下处罚。”
紫珑没说话。
“草民生来就是个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
紫珑显然讶异听到这样的说法，所以俞尘甫一开口就成功吊到了她的好奇心，“为何不详？”
“母亲说我不详。”俞尘说完这句，突然沉默了一会儿，弯下腰，“方才草民骗了公主殿下，先请殿下治罪。”
“你骗了本宫什么？”
“草民的生母……其实并没死。”俞尘淡道，“外面的人都以为她死了，我一度当她是死了，可是她没死，还好好地活在俞家后院里。”
紫珑奇怪：“你母亲没死，你父亲怎么又娶了个续弦？”
“因为外人都以为母亲死了，父亲也当我母亲死了。”俞尘说着，又平平静静地补充了一句，“草民也当她死了。”
紫珑没再说话。
“草民自懂事起就一直不停地在问自己，为何早夭的都是旁人家的孩子？但凡这个机会落到我的头上，我愿意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拿去给他换，换一个早夭的机会。”
俞尘抬眸，目光安静地看着紫珑，淡淡笑道：“公主殿下相信吗？草民幼时最大的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早日夭折。”
紫珑相信。
一个人的言行可以骗人，眼神却不能。
紫珑虽没有在俞尘身上使用窥心术，可她相信他的话，所以只是淡淡道：“可是你没能如愿。”
“是。草民幼时未能如愿。”俞尘复又低下头，声音越发沉寂下去，“所以那时草民又不自量力地许了另外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唯愿长大之后，权倾天下。”俞尘淡笑，“为此，我依然愿意付出我所有的一切，但长大之后才发觉，这个愿望依然不切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