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昉在上下游走了一遭,虽隐隐有了猜测,但仍是看得云里雾里。
眼下他正和陈仲奕共乘一辆青布马车,往臬台衙门赶。
素来是布政使管财政;按察使管刑名,故而虽是左布政使杨文清和按察使一同下令抓的安必正,按照规矩,严州知府安必正大概还是被押在了按察使司,又叫做臬台衙门。
宋昉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起陈仲奕:
“殿下说的是你带人暗中保护我,怎的只有你一人?”
陈仲奕冷淡答道:
“宋伴读不妨多留心。”
宋昉摆摆手,半倚到车壁一边,说道:
“闲话少说,少说。”
他想,半句话都套不出来,陈仲奕怎么这么会守口如瓶?
但是时间耗着总是无聊,宋昉又不死心地凑了上去,问道:
“方才那几个……”
边说着,他边用指头在额头前勾画一个斗笠形状,继续道:
“装扮成这样的,也是你们的人?”
陈仲奕只看他动作就明白他想问什么。
他们的人吗?
倒也不算。
日后也许能算。
陈仲奕似答似疑地“嗯”了一声,宋昉来了劲,想问清楚些,追着问道:
“是嗯。”
他歪了歪头,接着问:
“还是嗯?”
陈仲奕又回到那句:
“宋伴读不妨多留心。”
哦。
宋昉怒了。
什么人呐?
他怀疑朱祖宗派这么一个人保护他,就是为了气他,让他时刻记住自己是被欺压的可怜伴读。
宋昉脸色也转了冷淡,半威胁道:
“回京之后,抓到你的小辫子,我就向殿下告状!”
朱祖宗虽然爱欺负他,为人还算得上公正,想必是会主持公道的。
陈仲奕又“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不久,臬司衙门到了,宋昉先行下了马车,朝门内走去。
臬司衙门的门上挂着“明察清廉”四字的匾,烫金的大字勾勒出十足的威严,门口不是摆两个石狮子,而是摆两只竖着独角的兽,这角是专触不直的,这兽自然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神兽獬豸——专表司法公正严明的。
立在臬司衙门前倒也合适。
宋昉刚欲入内,门房来问,他探袖去摸帖子,突然想起来自己压根没有名帖。
他咳了一声,道:
“某是跟章巡按、秦詹事一同来办事的,两位大人先到了臬司衙门,叫我现在过来。”
那门房却不理,只问道:
“可有文书?”
宋昉反问道:
“此等小事,何来文书?”
门房紧跟着边向外摆手,边说道:
“今日大人不升堂办案,也没有你说的什么巡按、詹事,走罢走罢。”
宋昉更凑上去,提醒道:
“诶,你好歹入内问一两句。不怕耽误事?”
门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
“这几日,一个两个的都说要找大人,都说有冤,我一个个都放了进去不成?还说什么巡按、詹事,便是编出再大的官,也没你进门的余地!”
话才说完,那边急匆匆又赶来一个门房,长得更机灵些,衣裳也齐整许多。
“是宋大人罢?”
这个门房喘着粗气问道,显然是赶着过来的,还不待气喘匀,抢着道:
“秦詹事命我在门下等着,方才被叫去送了茶汤,这才怠慢了大人,您往里请。”
第一个门房讪笑一下,跟在后来的门房身后,避开了宋昉的视线。
第一进就是大堂,正是审案之所。旁边的鼓和磬是升堂时用的,想来早就击过了。
宋昉粗粗一瞥,坐在正座的是章巡按,两边陪坐的是生人,秦安在更下面的桌上握笔记录,想来是兼着书记的活。
宋昉来的声势不大,悄悄地就立在了堂侧的位置,离秦安最近。
在堂下略显憔悴的约莫就是安必正,没有跪着听审,反而是坐在朱色长条凳上,章巡按问一句,他答一句。
宋昉来时已经审了大半了,该问的都问过了,章巡按也只是反复地把几个问题问来问去,为的应该是稳定供词。
章巡按问道:
“有乡民说,决堤前一天有配刀的人来过,在堤上做了些什么,想来就是你先前所说都指挥使派去巡察的军人了?”
安必正答道:
“大人说的没错。”
“这个堤坝是去岁新修好的,今年又要把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种稻的田数不如往年,所以要更加小心,我们都想着尽量保证不要再找其他省借粮。”
“省里三司对这件事都很操心,都派了人去看,都指挥使岳霄大人派了三波人去看,决堤前一天去的正是第三波。”
改稻为桑?
宋昉眼睛微微一眯。
改稻为桑的政策他也有所耳闻。
近年来有一群人在琢磨怎么提升稻谷产量,还确实搞成了。
连着三年,稻谷都比往年多收了一成,一成一成叠起来,各地的稻谷粮仓都丰裕起来。
因此,有人就提出要将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桑树喂蚕,产更多的丝绸,进一步增加国帑、丰盈国库。
当今天子很是高兴,收到折子就下了御批,曰:
“粮足之世,富在民间,朕虽治之,实享民供。当效淮阴人用兵。”
言下之意就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改稻为桑的政策就这么定了下来,今年是施政第一年,地点在江南。
还不等宋昉想得更多,已是要退堂了。
章巡按一拍惊堂木,下了论断:
“严州知府暂行收押,本官与诸位大人商议后再行论处。”
言罢,秦安也把记录写好,呈给座上的三位大人观后,都无甚异议,便准备去侧面的屋里议事了。
宋昉也要跟着去,他附耳对秦安说道:
“我感觉有问题,我也要去。”
秦安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然后便把他带进去了。
宋昉心想,保守秘密,本公子最擅长了,别小瞧我。
于是也跟着进去。
先是在堂上的生人之一发言,他说道:
“某掌着一省刑名,押着安知府,心里颇有些不安。实在不知该定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