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彩玉跟着江寒松回来,一路上都显得惶惶不安。
江寒松帮她买了衣服,请人给她做了头发和脸,她顿时就能年轻十岁的样子。可是和他站在一起,她仍然局促。
知道他这么多年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她心里就更难受了。
她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他了——其实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配不上,但接触得久了,就更觉得,他和她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她剩下的那点自尊不允许她这样跟他走。
灰姑娘或许可以相信有王子来给她幸福,但没有一本童话里的女主角是年过四十、跟另外两个人渣有过关系的中年妇女。
而江寒松越好,她就越绝望。
她能给他什么呢,就连女人拥有的“最后的武器”,容貌和身躯,她也比不过年轻美貌的姑娘们了——而江寒松明明可以找个那样的崇拜者结婚的。
她在宾馆里画地为牢,哪儿都不肯去。虽然这是她这十多年来最富裕的日子,可她比从前大多数时候还要焦虑。
大概,仅次于儿子因为心理疾病住院的时候。
她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也是要疯掉的。
而江寒松问她:“你要不要见见女儿?”
这却是要见的,知道她过得好,也害怕自己在她养母面前丢了脸,但总不能真的一辈子只看她一眼吧。
答应下来,真到了那一天却是情怯,犹疑着不敢进包厢。
等里头江寒松说完他让隋秀芝母子一家团圆的事情之后,又说:“刚好彩玉也在那边,她过得不太好,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周彩玉在走廊里听着,心脏跳得飞快,她怕江寒松再说什么——比如她曾和沈三强当了几个月“夫妻”,如果女儿知道,会不会更恨她?
没想到,里头那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却说:“肯定是过不好的,一桩婚姻一开始的底子就歪了,哪能过好。要不是上一辈人脑子不清楚,逼她嫁给这种人,单身都好过嫁人。”
“熹熹,”年长一点的女性说,“别这么讲。她父母也是,在他们的见识范围内,选了一条对女儿最好的路。”
“这也叫最好的路?”
“至少没有未婚生育,至少,她也没把你打掉。”
“哦,那我是要谢谢她父母没逼她堕胎的,但是……但是如果不是牵扯到我,我还是觉得这会儿宁可打了孩子,也不能毁掉自己的一辈子。”
“她是个母亲。”女儿的养母那样说,“母亲都是愿意为了孩子牺牲的。”
“她首先是个人啊,”女儿却说,“因为她是母亲,就该毁掉自己的一辈子,生一个孩子?她并不是生来欠我的。她被嫁给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这么沉重的伤害,是只为了我,她才去承担的吗?”
周彩玉楞在走廊里。
“打掉孩子,她还有体面的工作,如果在当地不好过,可以出来找工作,说不定可以和江爸爸换个地方生活在一起,现在应该幸福又富裕吧。可是,为了生个孩子,却要嫁给人渣——最后呢,我还是被卖给了沈三强家啊,她没打掉我,我却被虐待了十四年,最后还是差点死掉!”
“熹熹!”这次,是江寒松和那位女士一起阻止她说话了。
而周彩玉扶住墙,一时头目森然,心神恍惚。
如果她当时真的这么做了,人生当然截然不同。
她可以冲进去告诉那个女孩,妈妈不是想让你受罪的,妈妈只是觉得,你是我们爱情的结晶,你应当活下去。
可是这话她说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打胎,也知道如果时间倒回,她会不管别人怎么说,毅然走上那个手术台。
可当时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留下这个孩子,好嫁进江家,江家条件好,养得起她失去儿子的父母——就算嫁进去了又怎么样,公公婆婆,小姑小叔,谁会尊重她呢,也许再过几年,连丈夫都会觉得她家里有杀人犯,她自己轻浮,她吃婆家的补娘家……
她能过得好吗。
等孩子打不掉了,又被父母安排,嫁了个酗酒的工人。
为什么?为“你总不能不结婚就生吧”“丢人”“我们脊梁骨不要了”?
他们哪还有脊梁骨,从他们养出那个好勇斗狠结果把人打死的儿子开始,他们就应该没有脊梁骨了!
她为谁活着的?
“她首先是个人啊。”
周彩玉泪落如雨,再没想到,这辈子第一个认定她是个人,认定她应该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的,是也许还怨怼她的女儿。
这是母女连心吗,她想,也许女儿恨妈妈把她带到这个欺凌过她的世界上,可全世界,最终只有这个女儿说了话。
说她是一个人,她不欠谁的,她没必要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生。
她在一股冲动下上前,拉开了包厢的门,站在那里,泪眼望着一脸吃惊的三个人。
尤其是那个小姑娘。
她长得很像江寒松的妹妹,但气质模样比及江霜洁,好了太多。
或许也没有强出太多,只是因为她说自己该先做个人,才对她有格外的爱重?
是江寒松先反应过来,起身拉开身边的椅子:“彩玉,来坐我这边。”
这就知道了,李微熹轻轻笑了笑:“周妈妈,来坐下呀。”
周彩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涕泪横流的模样。
只知道对面坐着的女士递了纸巾给她,对方修长的手指白皙干净,手腕上一只钻表金光熠熠。
“我是熹熹的养母。”她温声说,“您休息一下,慢慢说。”
周彩玉擦干眼泪,看一眼李薇珑,又有些想哭了。
她觉得这才应该是她理想中江寒松的妻子、她女儿母亲的样子——曼适颐宁,神净骨清。
她是什么呀,她虽然染了头发买了新衣,往这对养母女面前一坐,还是像个用力过猛更加狼狈的土包子。
可和养母一样,坐着都那么好看的女儿,起身给她倒茶水了:“周妈妈别难过,都过去了,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江寒松也伸手轻拍她后背:“对,咱们都吃过苦了,以后只有甜了。”
周彩玉心里蓦然生出一股怨愤——他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人吃了太多的苦之后,往嘴里放糖,那也是苦的。
但是,看看面前素未谋面的女儿,她又说不出来。她当年,还有自己选一条路的可能,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