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从前的疑惑得到了答案，我却没有觉得轻松，我可能是被保护得太好，听到这些直觉去想的是，若不行差踏错，又何必非要争这至高之位？
林札楠没有看我，却不知为何知道我在想什么，“棠声，好人是没有好报的。”
“圣贤说天地不仁，我却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天地’。若真是有谁在看着这世间，即便是再硬的心肠，又怎么看得下去呢？一个人就算再怎样谨小慎微、诚惶诚恐，只要无权无势，就无法善终。”
我听得有些怔住，实在是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何况这人还是林札楠。
家里那位先生也是正统儒家出身，从没有教过这样的论调。好人怎么能没有好报呢？倘若满天下都是这样的道理，任谁都想反一反的。
忠臣良将就该长命百岁，奸佞小人合该横死街头。不然该怎么办呢？
“若真是老天有眼，宋忱父母怎会无声无息死在狱中？陈圆如何会被牵连落难？宋忱又何至于到如今都是贱籍？还有……”
他仿佛还有话说，却又没有继续说。
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下文，只能感受到他起伏剧烈的胸膛。宋忱总说我像个菩萨，可世上哪有我这样的菩萨，至亲之人的苦痛被我抛诸脑后，因为是没有直面苦痛的那一个，所以堂而皇之地忽视别人代我受的苦痛。
我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实是想不出其他什么方法能让他知道我在此时此刻与他感同身受，只好寄希望于此能传达一星半点。
林札楠好像有些反应不过来，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再开口时声音哑得不像样，他说，棠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成功。
他有不得不成功的理由，所以即使知道我会任性一般的不开心，即使知道我可能因此心存芥蒂，也还是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可我并不知道，原来即使九五之尊，想要同天地斗，也是没有胜算的。”
我的心忽然重重一跳，这才是他今日要将这些说与我的原因么？
“看到长辈尸体的时候，我差点就要失去理智，林澄这个小人，自己争不过，就在背后耍这样的阴招。可我又觉得庆幸，庆幸你还活着，庆幸林澄没有找到你。只是我一转头的时候，发现你也已经晕倒在桌上，怎样唤都没有反应了。”
我的确不知自己是何时失去意识的，原来这么早，连同林札楠痛哭一场也没有坚持到。
“太医院都是一群废物，诊了两日什么也诊不出来，母亲急得去求神拜佛，而后便请到了层云寺的元墟大师。我从来不信鬼神，那时也顾不上许多，元墟说什么便照什么去做。然后你当真醒了，我才算从浑浑噩噩中活过来。我去层云寺供了一盏长生灯，日夜让人守着。我想无论是什么样的神佛，看在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份上，一定要多照拂于你。”
我知林札楠是不信神佛的，我自来也没有多信，可若异地而处，我恐怕也是要这样不管不顾地献上自己的诚心的。
“可惜佛祖大约知道我是临时抱他的佛脚，护佑得并不尽心。”
我叹他登基后说话越发无遮无拦，此刻却有心无力，没法阻止。
“棠声，小圆子来报的时候，我正在想下一回你来找我，该寻个什么样的借口。后来御医说，你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但又与寻常忧思之症不尽相同。我听得不耐烦，又着人将元墟大师从层云寺请了下来，他也说，你不该放这样多事在心里，我也不该让你放这样多事在心里。”
这便很胡搅蛮缠了，我心里有多少事，如何是林札楠能决定的。
“小圆子同元墟解释，说大师实在是有些为难人了，一个人心中装着什么事、多少事，旁人又如何知呢。元墟看了我一眼，行了个十分周正的礼，说，是贫僧武断了，当日层云峰上，还以为陛下同娘娘是两心相知的。”
元墟确很聪明，只是这话他未曾与我说过，我脑中转了转当日的景象，也没有什么印象我和林札楠有多亲密。
他忽然离得更近了些，原本就是个离我很近的姿势，也不知道他怎么贴得更紧的，他说，棠声，真是很好的春天，等你好起来，我们去江南吧。
他又说，你想知道什么事，想听什么话，等你好起来，我都告诉你，我什么都不再瞒你。
他说，你不要再忧思，不要再郁郁，等你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怎样都可以。
我听不太分明，总觉得他话语声里都带了泪意，有些不忍心，于是竭力出了声，“好。”
七十五
第二日睁眼的时候，林札楠已经不在了，宋忱端了个小凳坐在床前，见我醒过来，手脚利落地垫了枕头在我身后，人坐到床边端起碗预备喂我。
我闭了闭眼，宋忱这两天是有些火气在身上的，说是照顾，就真只是照顾，不管我此刻愿不愿意，也不管我是否已清醒。
宋忱叹了口气，“陛下去上朝了，瞧着昨晚是又哭过的，你昏迷时也没见他掉一滴眼泪，你醒了却要上你这儿来装可怜，倒是一贯聪明得很。”
我连忙睁眼看了看四周，好险没什么人，一个一个的，怎么说话都这样任性的？我不赞成地皱眉看她，宋忱却没反思的意思，见我清醒一些，端起碗舀了勺便递到了我嘴边。我警惕地低头看，却看不太清楚，宋忱没好气地答我，“粥。”
我乖乖喝了两口，身子往后躲了躲，张口道，“想喝水。”
今日嗓子已不再嘶哑，只是气虚，声音弱得很。宋忱有些惊诧似的，抬起眼仔细看我，“比上次好得快些。”
上次？上次我可没有任何印象被这样照顾过，我小口抿着她递过来的清水，心想总有一天要骗着宋忱告诉我。
宋忱见我精神好些，火气也没那么重，很听话地让干嘛就干嘛，我也很争气，一碗粥一点不剩地喝了下去，吃饱了困劲儿又上来，原本想同宋忱说些什么，眼皮却开始打架，宋忱也不觉得奇怪，撤了我身后的枕头，扶着我躺好。
我伸手想拽她，什么也没拽住，她低头替我掖好了被子，端着碗和杯子转身往外走去。
我有话想同她说的。
可我只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渐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