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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第七十章,茶色(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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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天后。

    入殓仪式结束了。这一天,忙里忙外,她感觉很累。

    娘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经历这一场事故之后,因为悲伤的缘故,病情更加严重了。初闻丧报时,娘亲当场就昏厥了过去,经历了好一番救护才醒过来,从此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这些天来,都是躺在床上,咳嗽也渐渐加剧。她既需要料理亡人的身后事,又要照顾未亡人的起居,不时还要去官府接受质询。

    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就没有平静过。一部分是因为这些繁忙的事务。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她脑中的想法。

    演出。

    曲谱。

    家长。

    送别。

    再见。

    茶……

    她必须守灵三夜。

    第一夜,尸体还停留在衙门,仵作尚未检查完毕。她独自坐在家中,对着空空荡荡的,临时搭好的,简陋的灵堂守夜。那时,她根本就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根本就不相信,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7K妏敩

    那罐梨汤依旧停放在灶台上,已经凉透了。

    第二夜,她去衙门领回了尸体,停放在灵床上,穿上了寿衣,但是盖上一层白布,因为还未化妆,有些不体面。她隔着白布,看见那躯体的轮廓,起起伏伏,仿佛接连不断的山脉。

    衙门里的一位捕快,告诉了她所有的事情。

    事发的那一天,接应的人群到来时,现场只剩下尸体,散落一地的尸体,还有大片大片的鲜血。总算还是有一位幸存者,受了重伤,昏厥不醒,一动也不动,如同死了一般,全凭微弱的呼吸才发现他还活着。三个时辰的尽力抢救,将近一天的昏迷,以及一刻钟的疯狂叫唤,那个唯一的幸存者才恢复理智,说出了经过。

    她当然无法相信这一切,直到看见了另一队官兵从客栈里取来的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件叠的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白衣。

    那一整晚,她在回想,当初与那个人相处时,那个人的每一个举动,说的每一句话,直到现在,才体会到其中的深意。

    如果早一点发现,会有什么不同吗?

    第三夜,她因为极度的困倦,在守灵时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三天的守灵之后,亲朋好友,吊唁丧客陆续到来。免不了的,是接待宾客的一阵忙碌。进屋时登记造名,给香,引领至灵台前,跪坐在一边哭泣,至后厅用饭,或者送出灵堂。她有时忙这个,有时忙那个,感觉,好累。

    至少,她不是独自一人料理所有这些事情的,一来于礼不符,二来也实在太过繁重。家里来了好些叔伯兄弟帮忙,都是平日里未曾来往的,现在却是十分热心,主持各项仪程,定日期,选地址,她能够做的只有在一边端茶递水,看着他们,用冷冷的,间或夹杂叹息的话语议论,然后去做自己的本分。

    这些天来,上门吊唁的人也有不少。父亲生前,因为职业的缘故,自然和城里的很多人都熟悉,一直和和气气的,对人多多照顾,所以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现在走了,那些人怎么可能不来呢。此外,很多衙门里的捕快文员也到了,大家平日里就是好友,现在也要送最后一程。其中一位还捎来了衙门发放的体贴钱,因公殉职,抚恤二十两银。她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生命的价值,就是那么沉,那么重。不多,也不少。

    宾客在灵堂下拜过,上过香,叙过话之后,照例是要请去后厅用饭的。她很难相信,刚刚还在灵堂一脸沉重,默默无言的人们。此刻享用着餐饭,饮酌餐酒,渐渐地,笑容又恢复到脸上,喉咙又打开了,嘈杂的话语声充盈室间,甚至淹没了一边的小小卧室内,不时传出的咳嗽声。

    她在长辈的带领下来往席间,相敬各路吊客。听他们对自己诉说,过去和父亲的交往,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却落到如此不公的结局,命运怎样无常。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责备,大家也都明白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可是,在她的耳中,每一句调笑或哀诉,都像一把刀,不停地,反复地,戳插自己的心脏,戳插自己的全身。

    一开始还是以茶代酒,可是渐渐地,经不住好言好声或恶语相向的劝奉,换成了酒水。每一天,每一次丧饭结束后,她都带着红彤彤的脸庞,给娘亲送上今晚的汤药。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昏昏沉沉的,入睡。

    睡着时,依旧在做同样的梦,醒来,汗水浸湿了枕头。

    今日入殓,死者进棺。她站在一边,看着四个强壮的青年小心地抬起那具遗体。即便经过了细心的妆绘,也还是能够看见脸上,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扭曲可怖的伤痕,当然,被寿衣掩盖的躯体,想必情况更加惨烈。脸上涂抹石灰,白白的,她根本就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不愿意看那紧闭的双眸,那凹陷的面颊,那毫无生气的髭须。这个人,她根本就不认识,根本就不愿意承认,这是一直陪伴着自己,让她有些讨厌,有些敬畏,但是依旧尊敬着,爱着的父亲。

    可是,她必须去看,必须一直看着,直到棺盖虚掩,只留下一道缝隙,直到两天之后盖棺钉板,直到七天后下葬,入土掩埋,才终于,再也不会看见。她必须嚎叫,将所有的恐怖与惊悚掩饰成悲伤,不停地呼唤已经逝去之人,明知不可挽回的事情,却依旧要挽回,只是出于形式。她必须流泪,即便那是悔恨而不是悲痛的泪水,即便她流泪,更多的是因为自己而不是死者。她必须,承担这一切。

    身上的丧服,已经穿了七天七夜,从未更换过。白色的衣衫,白色的头巾,已经被香火与酒气熏染地发灰。还有,麻布织成的外罩,淡淡的,茶色。

    这一晚,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掀起帘布,独自站立在灵堂一角。灵堂四处悬挂着白色的布幔,中央扎着白色的布花,蜡烛的灯火摇曳着,将一切渲染成淡黄色。

    灵台之上,香炉中的灰烬堆积成一座小山,插着的几只香还明亮一点,慢慢地燃烧,慢慢地变短,偶尔会有香灰掉落,飘散于微风之中。几盘俗气的供品,果蔬开始脱水,干瘪,肉也有些不新鲜了。

    正中央,漆黑的木架上停放着的棺材没有上色,木料原本的白色因为空气的氧化,变黄。棺盖合上,只留下微微的缝隙,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她也宁愿如此。

    曲秋茗站在角落,隐藏在阴影之中,观察这一切。此时此刻,所有的事务了结之后,所有的仪式完成之后,独处在空无一人的厅堂。那长久压抑的悲伤终于倾泻而出,将她淹没,淹没在自己的思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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