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来了。
从河面上，从城里的方向，驶来一艘小船。一位艄公戴着斗笠，边沿压得低低地，整张脸埋藏在阴影之中，默默地摇着橹，向渡口靠近，一句话也不说。
船上没有其他的乘客。
夏玉雪看了一眼行驶过来的船只，站起身，将琴重新包好，背到背上。她理了理略微散乱的头发，几缕发丝被汗水沾湿，贴住额头，让她感觉不舒服，别到了一边。
面前的景象有些摇摇晃晃的，边缘模糊，还带着重影。她定了定神，试图将眼前看得更加清楚些。
秋茗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面颊上两道泪痕。
夏玉雪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想必不太雅观。她左臂的伤口又开始火辣辣的作痛。并且，她真的太累了，刚才运行的内力现在依旧在体内流窜，渐渐紊乱，让她感觉很难受，感觉身体随时会燃烧起来，爆发，如同火山喷发，惊雷贯空，将所有的力量宣泄出来。
不行，必须克制。
“那么，秋茗。”她努力地做出一个微笑，“我该走了。”
……
“嗯。”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秋茗回答，“再见，九姐姐。”
“是啊，再见。”夏玉雪说，“希望我们会再见。”
接着，她转身，离开，向着小船走去。
脚步的感觉很不一样，轻飘飘的，就像踏着虚空的云朵一般，好像自己随时可能腾空而起，又随时会坠落下去。
每走一步，心跳就加重一分，锤击着体腔，发出隆隆的低沉回响。
再忍耐一点，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离开了。
她踏上甲板，船只跟随着摇晃了一下，让她有些站立不稳。
她挥手，离开……
“等等，船家。”曲宽文说着，伸手止住艄公，同时踏上小船，站到夏玉雪身边，“我正好顺路，得去小王庄办事情。九姑娘，不介意同行吧。”
“当然不会……”
于是曲宽文向后挪了一步，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招呼开船。
“爹，我也要走。”秋茗也走到了船边，“我想送九姐姐下船……”
“小茗，你不用送了。回家去，你娘还一个人在家呢。”
“可是——”
“秋茗。”夏玉雪说，“听你爹的话，回家去吧，送到这就行了。”
“九姐姐……”
“听话。”她最后笑了笑，“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好吧。”于是曲秋茗没有再上船，站在岸边，看着船驶走了，渐行渐远。
再见……秋茗心里想着，挥挥手，然而站在船头的那个身影却没有回头看她。船，连同船上的人，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再见，秋茗依旧站在岸边，向着船离去的方向望着。她感到很难过，她感觉自己又要哭泣了，可是眼泪最终也没有落下来。
再见，她相信，会有一天，再见面的。
带着这个想法，曲秋茗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心里回味这几天的相处时光，每一处细节，每一段话语，每一次微笑与泪水。
每一次心动的时刻。
会再见的，一定会再见的。
再见，离别。
离别，想到这里，秋茗不禁又伤感了一下，离别是不可能高高兴兴的。
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再看到九姐姐，而下一次见面又遥遥无期，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回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以后会怎样。
以后，还会再见吗？秋茗相信会，可是又不敢太过肯定。
万一……
算了，不想这些了。
讨厌的事。
对了，刚才九姐姐是不是流汗了，弹完琴后又流汗了，并且，双眼神情恍惚，说话时也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还是很累，秋茗想，可是今天才弹了一首曲子而已呀，会累到那种程度吗？
不过，这首曲子弹的真好，简直就是完美的一曲。
《流水》，这是她第二次听这首曲了。秋茗想起来，初次见面时，她就点了这首曲子。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这次弹的真的比上次好了太多太多。
九姐姐一定是在用心弹这首曲的，秋茗想。所以才会疲倦的吧。
为了自己，为了这一时刻，倾尽全力弹奏离别的曲调，只是为了完美的再见，为了我。
九姐姐……她心中默默念着，我会想你的，会永远记得你的。
我喜欢你。
秋茗低声说了一遍，惹得自己双颊绯红起来。这话说得真甜，如果对九姐姐说了这句话，她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脸红呢。
她会不会说，她也喜欢自己。
秋茗想象那样的场景，内心一阵激动。不过，好可惜，没有机会说，旁边站了家长。
都怪爹，他干嘛要凑这个热闹，今天也跑过来啊。
不只今天，昨天也是。
昨天她们一起在家里弹琴聊天，爹连衙门点卯都没去，就一直坐在门口，还不时进来打扰，问问些要不要喝茶，学得怎么样这种无聊的问题。
不仅如此，他看九姐姐时的眼神，总是那种怀疑的，警惕的目光，像看小偷一样，真让人不舒服。
今天也是，跑过来又一句话不说，最后只是为了顺便乘个船。
他是不是总觉得九姐姐是卖唱的姑娘，所以总是不信任她呀。.七
秋茗也想不明白，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算了，不想这些了。
无聊的事。
她已经走回了城里，沿着街道，穿插巷口，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秋茗推开房门，屋内还是昏昏暗暗的，这间屋子采光太差，并且还有些湿气，真的不太适合娘亲现在的身体状况。
“娘亲——我回来啦。”她喊道。
“小茗，回来了，咳。”曲夫人撩起门帘，从卧房走出来，止不住地咳嗽了两声，“送走先生了吗？”
“嗯，先生已经走啦。”
“就你一个人，你爹呢？”
“他有事，要去小王庄办事情，我先回来了。”
“是吗？昨晚没听他说呀——咳，咳。”
“娘亲，你咳嗽又厉害了。”秋茗走上前，扶住曲夫人的身体，搀她回屋。有些奇怪刚才的回答，不过也没放心上，“今天的汤药吃了吗？”
“吃过了。”
“那梨汤呢，出门前炖在锅上的，应该已经好了吧。”她转身到厨房，炉子上的瓦罐中咕嘟咕嘟的热水响声。她用抹布抱住手，揭开罐子，梨汤已经炖好了，空气中弥漫开一阵香甜的气息。
她盛了两碗汤，娘亲一碗，自己一碗。端着到了卧房。
“喝梨汤啦，还热着呢。”
“嗯，小茗真懂事。”
秋茗笑了一下，坐在床边，手中捧着梨汤，轻轻地吹了几下，抿了一口。
热热的，好甜哦，直达肺腑的甘甜，真好喝。
“小茗，送先生走了，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秋茗双手捧着碗，摇晃着双腿，脸上带着微笑，“怎么样呢……难过是有一些的，不过，还是很高兴的。很高兴可以送九姐姐走。”
“嗯，先生的确是个好人。这两天，你也学了不少东西吧。”
“是啊，我学到了好多呢。九姐姐教我，弹琴的时候该注意什么，弹那首曲子时，心里应该想什么，应该怎么弹，节奏怎么怎么样……真的，她这两天教了我好多东西，我以前从没学过那些呢。”
曲卢氏看着秋茗说起弹琴的事情时，那份高兴喜悦的神色。心里想着，那位九姑娘对秋茗真好，秋茗也真喜欢她。
“小茗，喜欢先生吗？”
“啊？”秋茗听到这个问题，感到一阵紧张，低垂着头，双手绞在一起，“嗯……喜欢，喜欢呀。”
曲夫人看着女儿这副表情，真像自己年轻时，和曲宽文相识，相处的时候的那个样子，笑了，“那，先生已经走了，你想不想她呢？”
“想啊，我好想九姐姐呀。”秋茗笑着说，眼角处却还是显出一丝难过，“唉，我真的好想她呀。”
“没事的，小茗。”曲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着，“也许以后会再见的。”
“是呢，是呢。我相信一定会再见的。”
秋茗说着，又捧起碗喝了一口梨汤。汤现在没那么烫了，温温的，很舒服，她一口接着一口，将那碗梨汤喝光了。
“我再去盛一碗呀。娘，你也快点喝，不然一会就凉了。”
“慢点吧，给你爹留一碗，让他回来润润嗓子。”
“才不，我们两人就喝光了吧。”隔着厨房的门帘，秋茗喊道，“等他回来了，就没有梨汤给他啦。”
话虽如此，她还是在罐里留下了将近一碗的梨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