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珪笑着推开乐云的手，看了一旁的司马颖一眼，垂眸低语道：“还说呢，那日住我家隔壁的阿婆病了，听闻葛小仙翁住在尊府，连夜登门求医……可是看见你与他……咳咳……”
容珪伸出左右手食指指腹贴在一处，皱眉道：“你与他之间，若真只是一场交易，就不该再这种场合再相遇。他可是成都王，你与他之间的那点破烂事千万不要像阿织那样，当断则断，不断自乱……阿织的事我不想去提，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乐云不由得笑了，用极平淡的语气道:“尹先生不会是第二个阿织，他很会克制自己的感情，你的担忧是多余的。即便是有一天他真的成为阿织，负了家姊，除了死以外，我找不到任何宽容他的方法。”
容珪双唇微抿，嘀咕道:“此事若是处理不妥，便是自毁前程，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乐云轻哼了一声，道:“你言重了，我又没干那杀人放火的事，后悔什么。对了，我的生辰快到了，你前些天答应送我的东西，可别忘了。”
容珪低声道:“还有好几个月呢，急什么。”
乐云单手托腮，懒洋洋地道:“我明儿收拾行李，后日便启程去洛阳，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年下也不回来么？”
“年下……谁知道呢，此次若不是家君修书于我，叫我把卫贤弟带回来，我才不想回来呢。”
“你就这么不喜欢元城么，这里可是你的家啊。阿兰，你还在为以前的事，生令尊大人的气。”
“生气，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早忘了，便是还记得一两件，我也犯不着生气，左右我在外头过得很好，不住他的房子，不使唤他手底下的人，不花……咳咳……总之他管不着我，我也懒怠回来见他。”
“依着你这么说，你以后是不打算回来常住了……你屋子里堆的那些草木顽石、书画用具……也不要了么？”
“要!怎么不要，待我两三年后寻着一个常住的地儿，再雇些马车拉走就是，省得他回回看见我往屋里搬东西就斜眼看我，一副看烂泥看朽木的样子，恨不能将我一把掐死。明知道我看见书就犯困，还总是动不动便叫我誊书。”
容珪蹙眉，严肃道:“你若当真这么做，令尊大人知道了，会难过的。还记得五年前，你遇刺的那年么……你那时丹府被利箭射中，受了致命之伤，整个人直挺挺倒在雪地里，血流不止，连你家里人都说你活不成了，依你们乐氏一族的规矩，异地见血而亡未及十五岁的子女，不得魂归故里，只能就地掩埋……得亏令尊大人不离不弃，大雪夜里，天寒地冻，连马也冻得走不远的情况下，抱着你徒步三十余里，跪求游历沙麓山的独眼先生左慈，才捡回你一条命。如今令兄几人常年不在家，明儿令姊又将远嫁，能常回家的便只有你一人……若你也离他而去……”
“不是还有你么。”乐云打断他的话，咧嘴笑道，“家君成日待你如自家儿子一般，有你在他身边，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容珪两眼瞪视着乐云，一时间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另择话问他道:“进山门时，我见你与嵇廊主搭话，你今晚……是打算住这里了么？”
这厢，梦轲躬身捧着一卷纸走了进来，乐云见了，忙起身接在手里，回首铺在案上，又从旁挪过笔架、镇尺、砚台等物，双手递上花枝秀意，欠身道:“有劳容小郎君妙笔。”
容珪微微笑了笑，俯首笔底龙蛇，一呵而就。
书毕，在座诸君聚拢而上，有人拿出京中名士临摹的大字版《墨阁赋》做对比，有识得卫恒书体得则取出双面凸透的水晶球做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区分，结果发现二人书体近乎地结合在一起，即便有些微结构变化，也自有其精彩之处，笔画刚柔并进，一笔笔清正含蓄，一字字亭亭如玉，纵观全貌，通篇润雅秀丽，错落有致，足见容珪用功之深，众人惊叹之余，赞不绝口，纷纷向容珪投以钦慕的目光。
“妙哉美哉，与卫佐郎刻在墨阁石壁上的当真是丝毫不差。不知道的，只当是容小郎君蒙纸在石壁上拓写的呢。”光逸双手捧着纸张的一角，叹道。
容珪谦虚道:“光先生谬赞了，不过照本死记，持之以恒，练的日子久了，闭着眼睛也知道其笔势罢了。诸位皆说像，其实我觉得不像，谈不上什么形神兼备，只能说空有其骨而未得其神。”
“我出五百金，不知容郎君是否有意出售。”甄道人目光如炬，紧盯着容珪道。
容珪笑道:“道长若是喜欢就拿去，若以金钱相换，我总觉得心里难安。”
甄道人喜不自持，连声称谢，并从内襟取下一块通体透彻的翡翠，强塞进容珪手里，道:“这是我数年前因避祸远游海外夷州时，偶然得来的宝贝，原先的主人是个商人。因我与他有些缘分，临别前特意赠予我的，很有灵性，会养护持有者。我自幼命不好，多灾多难，总与小人结怨，好几次险些丧命，自从佩戴它之后，安然无恙度过了好些年，如今出家做了道士，年貌有变，从前的人和事也忘得差不多了，便是回到故土也没人记得我了。这东西，自是用不上了，戴着它也是个累赘，不如转赠予你，聊表谢意。”
容珪忙摆手谢绝，无奈甄道人态度坚决，只能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颤抖的手紧紧握着那块翡翠，心下暗道，若是转赠予卫公子，他一定会很开心。
旁观者无不面目失落，都后悔没用早些开口，眼下却又不好意思当众向容珪讨要。
司马颖款步走至容珪跟前，点头道:“士人言: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正所谓海无边际，书无止境，磨刀不负砍柴人。容郎君提笔能书常人所不能，日后必定也能做出常人所不能成之事。独树一格，兴许黄泉之下的卫先生逢年过节灵魂重返人间，见之也会自叹不如呢。”
乐云呵呵一笑，抱臂挑眉，幽幽叹道:“尹先生恐怕不知道，先师临死被人剜去了双目。黄泉之下，只怕早已做了那幽冥府外的孤魂野鬼，能摸清奈何河桥、忘川河之路已实属不易，叫先师重返人间，少不得走上个三年五载，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人间，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司马颖听出乐云话中之意，神情一顿，悻悻地道:“我不过夸他几句，你就扯上这些，原先不是你怂恿着让他写的么。怎么，现在大家有目共睹，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与你那盗画的雅贼一样都是人中之龙。你倒是说来听听，与你那两幅《九色鹿王图》有何干系。好端端弄这一出故意拖延时辰，眼下已经三更天了，倒像是我逼着你卖画似的，你要是实在不肯卖，我也只能收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