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跪坐上前，轻抚其肩，握住乐云的手，挥毫续道:“梁孟为君效，九死亦不悔。”
乐云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粉红，轻轻推开卫玠温热的手指，侧目道:“我想到一个怡情的联语，以清凉为题，如何？”
卫玠拾起墨迹未干的印花信笺，轻轻吹了吹，道:“清凉，意为寒凉、清净。拟人为姮，与秋月秋风相近，未免太过寂寥，换个词。”
乐云抿唇想了想，忽然把笔一丢，拍案立起，仰头笑道:“清欢，换做清欢二字怎样？既活泼又雅致，还有一种即便历遍艰辛苦楚，身处闹市亦恬适无忧的……仿佛安居幽谷一般……莫名的愉悦之感。”
卫玠双唇微抿，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乐云呆呆不语。
乐云从他漆黑的泛着浅蓝色水光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嫣然的笑脸，复又跪坐下来，犹豫不决地道:“我说的不对么？要是不对，那就……再换别的……”
卫玠轻轻摇头，怔怔地看着乐云，道:“不，这个词很好。”
乐云眨了眨眼，微抬下颌与卫玠对视，呢喃:“那你……为何这样看我。”
卫玠目光微垂，抬手扶着乐云的肩，以袖掩面，双肩微微颤动，咯咯笑出声。
乐云盯着卫玠弯弯如月的眉眼，呆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余光猛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膝盖旁边多了一支蘸墨的毛笔，下裳染了墨迹不说，使得拖在玉簟上的长袖亦是斑斑点点，登时心念一动，起了坏心，抓起那支笔便往卫玠脸上画去，笑道:“好啊，瞧见了也不与我说，存心看我笑话。你等着，看我不把你画个大花脸。”
卫玠一壁躲，一壁扶着桌案，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下……下回看见了一定与你说……”
乐云哭笑不得地扶住他的肩，作势要往脸上画:“还有下回呢？这回先让我画一画再说。”
卫玠满脸委屈地歪着雪颈，抓住乐云的衣袖，低声讨饶道:“咳咳，云……云哥哥……你就饶了我吧，下……下次我要是存心气你，你再动笔好不好？”
乐云恍然听到卫玠口里唤着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哥哥”二字，口里的想好的话再也说不出半句，软下语气来，将笔搁下:“好吧好吧，不欺负你了。往后再有什么事，你敢对我藏着掖着，我再好好的罚你。”
说到此，乐云低头整理被卫玠压在膝下的长袖，再抬头时，见卫玠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贤弟，你是在惦念谁么，怎么又皱眉头了……”乐云轻叹了一声，抬手抚平卫玠的额头。7K妏敩
卫玠歪头看着乐云，轻声道:“我方才在软榻上小憩时，梦到你了。”
乐云粲然一笑，道:“你梦到我了？梦到什么？”
卫玠思及梦中所见，侧身看向支开的轩窗，道:“你站在这扇窗前浇花，起早入眠，四季堪度，一直都在……我与你说话，始终没看见你回过头。”
乐云言辞匮乏，搜肠刮肚说了句:“庄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相濡以沫，笑傲江湖，不忘所始，但求所终。”
卫玠道:“庄子没说过这样的话，庄子说的是人生于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乐云见他极认真的纠正，不甚在意地道:“我自是知道这些话的来头，不过白说来给你听罢了。说什么相忘于江湖……咱们好好在一起处呢，说这样的话作什么，叫人心里不痛快。”
卫玠忙抿了唇不再言语，屈身向前坐在乐云右手边低头研墨。
乐云见状，直跌下巴笑个不已，伸手夺走他手中的墨丸，握着他的手指掏出绢帕，哈了一口气，翻来覆去捂在手里看了又看，擦了又擦，叹道:“我的小郎君，你手上的伤还没养好呢，这些事怎可让你动手……”
一语未了，只听门外一个温婉甜软的声音道:“云儿，门童收到一个书笥，说是给你的。墨竹心粗，早起接了书笥转头来我房里送香膏儿，给落下了，这会子才想起要送过来，又怕送的晚了你训他，烦着我亲自给你送来呢。”
乐云嘴唇上扬，道:“是家姊。”
说着起身欲出去相迎，乐妙蕊隔着门帘儿道:“云儿，你快些去吧，仔细天黑了路不好走，阿染，把书笥给云儿，无论多晚也得督着云儿回城安歇，可别让他跟容家的小郎君露宿在外，这城外可不太平。我往阿姨房里坐坐，不必出来谢我。”
墨染连连答应着，握着书笥走了进来，墨竹绞着手跟在后面。
乐云瞥了墨竹一眼，接了书笥，揭开斗形小盖，见里头放着一册《曹彦士画集》，并一叠朱红色的信笺，乐云将书笥交给墨染，抖开信笺看了看，欣喜若狂地道:“石竹寺后廊的画廊集会就在今日，伯虎果然没骗我，我得出城去看看。”
卫玠目光微颤，问:“伯虎是谁？”
乐云道:“你不认识他么？姓容，有容乃大的容，单名一个珪字，原是家君在洛阳时认的义子。有好几回我与家君去尊府，还看见他与先令尊一处说话呢。”
卫玠摇头道:“先君认识的人中，并无姓容的。”
乐云笑道:“你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你呢。家君被贬元城，他也跟着来了。十天前刚在府上过了加冠成人礼，家君给他起了个字，叫伯虎，伯乐的伯，白虎的虎。我们俩前日约好了一起去石竹寺画廊，每逢月初便有好些画商会在那拍画卖画。”
说到此，眼瞧着卫玠低头接过羊皮卷，一脸骇然若有所思，忙笑道:“是不是很熟悉，嗯？我起先看到他的字也很惊讶，觉得与先令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是我问他，他却说并未受过先令尊的教诲，只说这些字都是跟着他已故的父亲学的。当真很奇怪……一个人要想完全模仿一个人的字体叫人难辨真假，定然是下了不少功夫，且是从小练起，且有人从旁指点。可他却说从未见过先令尊……十年前，他父亲不幸得了病疾去世了……不然我真疑心其父是不是与你们卫家有什么牵连呢。”
卫玠将羊皮卷还给乐云，淡淡地道:“石竹寺与此相距多远？”
乐云趁话道:“不远，出城五六里路便是。近日逢着寺里新雕的地藏王菩萨像开光，寺里居士与信徒最多，越是到了夜里越是热闹。要是太晚了赶回不来，也可以在寺里借宿。”
卫玠点头，凝视乐云道:“我同你一道去，可好？”
乐云呆了一呆，双唇微颤，脸上荡漾着欣喜的笑意，道:“当然可以。”
卫玠又道:“还有阿竺，也一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