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晋元康六年(296)五月二十八日,小雨,据洛阳城《月旦评雅》最新透露出的秘闻,驸马爷王济昨日与某俊俏郎君在浮生楼喝醉酒后夜宿竹离馆合欢楼,常山公主得知后异常愤怒,派人将竹离馆搜了个底朝天,并责令四方城内任何人不得收留王济过夜,亦不允东南西北四门卫尉放王济出城。
《月旦评雅》帛书后页,还专门列了注,注曰:有驸马王济踪影速速通报公主府,不得隐瞒。若能抓到那个与王济共度春宵的郎君押送公主府,必有重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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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早,山仙肩负行囊,牵了雪兔马出了山府,直奔广阳门。
才到城门处,便看见山吹拽着一个青年郎君的手,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小跑到了山仙跟前,哭道:“阿兄,不要走,我已经帮你找了一个好友了,他是新上任的廷尉监总监,他比杨使君还年轻。我打听过了,他叫李雄,他人长得又高容貌又俊,他答应我会待阿兄很好很好。”
山仙抬起头,看了一眼新任的廷尉监李雄。粗略估算,此人身高八尺三寸,足足比山仙高出一大截,名字听着十分刚烈霸道,人也长得英姿勃勃,翰雅周正,虽着廷尉府的官服绶带,也难掩他与生俱来的雍容气度。
肤色似麦,好像长期在沙漠里穿行。耳廓方正微微下垂,右眼角、鼻梁骨和露出袖子的左手拇指上有细小疤痕,看来吃过不少苦。
目光深邃有神,看着对方的时候充满善意,不眨眼不闪躲,是个心志高远,胸怀抱负的人。
山仙还注意到李雄嘴唇微抿,微微喘着气。这个时辰,应该是刚下朝就被拉来了,朝靴都没换,也没有坐官车,更没有带贴身随从。
如此匆忙又诚意满满,山仙不禁疑惑起来,山吹是怎么认识李雄的。
“山……”李雄低头见山仙头戴冪篱,一身淡蓝色素衣,腰上配着宝剑和酒葫芦,仿佛江湖儿女的打扮,当着城门口这么多行人的面,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听说过山仙的美名,冰肌玉骨,朗然照人,与河东卫璧人齐名。
山仙手里握着缰绳,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笑道:“学生山仙见过李廷尉。”
李雄垂眸怔怔地望着山仙,被他俊俏又不乏天真的笑容深深地震撼到了,面上浮起一抹酡红,亦躬身回了一礼,结结巴巴道:“山,山小郎君早。”
因他身姿太高,躬身行礼的时候太紧张,直接撞到了山仙的头。
山仙退开半步,抿唇又是一笑,摸了摸山吹的头:“舍弟不懂事,真是不好意思。”
李雄的脸微微泛红,交握着双手,拘谨道:“没,没事。听,听令弟说,说山小郎君的生辰就在这几日,为何这么快就要……”他看了看山仙肩上的行囊。
山仙挑眉,笑道:“里面就几块布和几件衣裳,我身体今日不大舒服,搬去城外的酒庄休息几天。”
李雄唯唯诺诺地道:“好……好好的,我……我字仲俊,你可以叫我仲俊……我会等你,多……多久都可以,我不着急的。”
山仙忍俊不禁,眼珠一转,道:“听说李廷尉是从梁州进京来的,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眼下洛阳雨水不断,流民不得久安。四方豪强各自屯粮招兵嗷嗷待战,边陲更是暗流浪涛,日久必生异变。若君与我结为异性兄弟,生死之交的那一种……兵临城下时,该当如何?”
李雄连忙握拳保证道:“拼尽全力,我也会护你平安。”
山仙摇摇头,道:“若待到山河破碎,遍地鲜血染华发,天地间只剩你我并肩。青山埋骨,亲友不复,那一瞬间,我只想换个人间生活。”
李雄黯然伤神地望着山仙:“你想说,我李仲俊不值得相交?”
山仙又摇头,淡淡地道:“君如高山幽芝,予君三尺剑,日后必定步步高升,风云载史;我如水中舟,岸边柳,参商一方,道阻且长。这样看来,你我能相遇已经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李雄点点头,微微退后半步,欠身道:“我,我明白……明白的,山小郎君保重。”
“李廷尉珍重。”山仙启唇一笑,牵着缰绳慢慢转身。
山吹静静站在李雄身旁,挥着手望着山仙的身影走远,直至看不见,忽然仰头问他道:“怎么样,我阿兄好不好看?”
李雄微微笑道:“嗯,很好看。”
山吹嘟嘴道:“那你怎么不追上去啊!”
李雄顿了一下,拉着山吹的手往回走,道:“令兄才遭母丧,心神必定不好,需要一个人待着静静,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再说吧。”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山仙这一去,再与他见面时,只怕是不会像方才那样与他谈笑了。
而他,想着山仙的那几句话,抬头回望巍巍皇城,金殿红墙,陷入沉思。
青山埋骨,亲友不复,那一瞬间,我只想换个人间生活……
山仙的话回荡在他耳边,他那时其实想接着说一句“吾往长风高处,舍命护山河永驻,可还来得及?”
他终究没有说,山仙也没有答。
李雄自己心中已有答案。
据新收到的情报,同为氐族的齐万年自称帝君,屯扎梁山一带,日夜磨刀霍霍,手下招揽了不少□□道侣,伺机进军各州郡。
与关中接壤的贼寇纷纷响应,兵祸乱扰,烧杀盗虐,民心尽失,与先后征兵赶往的梁王司马肜、安西将军夏侯骏、建威将军周处一战已是迫在眉睫。
父亲李特与二位叔叔李庠、李流数月前亲衰流民迁移巴蜀之地,一边上书请求朝廷赈济,一边散尽家财征买粮食谷物安抚保护六郡逃难来的病穷百姓。
然而,今早朝廷上他几次三番提及赈济流民之事,都被众朝臣以其他所谓的要事掩盖了过去,似乎并不想接纳这些外族。
也是,国势衰微,藩王割据,各方势力日渐壮大,欲与帝君争辉。上万户人口,怎么安顿确实是个难题。
可笑的是,金銮殿上的那个傻子“帝君”也根本不把他一个低品级的官放在眼里,由着朝臣们争论不休,最后才草草拟了份诏书,打算派一个叫李宓的侍御史持节前往慰劳。
说是慰劳,也可能只是去看看实情做做样子罢,侍御史官阶还没廷尉监的高,依他从旁人那里打听来的品行,去了必定像郡上的督邮官一般捞油水罢。
呵,山河永在,只是看谁投笔从戎罢了。
“南风起兮吹白沙。
遥望鲁国何嵯峨。
千岁髑髅生齿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