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人声，明月仿佛冰雕的玉一般垂挂在屋檐一角，石山修竹，池鱼花圃都沉侵在朦胧的夜色里，促织与蛙声此起彼伏，静谧得仿佛置身山野间。7K妏敩
山仙负手走在君管事身后，懒懒散散地移动脚步来到书房，房门外的僮仆侍婢见到他皆上前欠身行礼，恭恭敬敬且眉眼带笑。
山仙跨过敞开的门槛时，恰与两个侍婢擦肩而过，山仙目光掠过侍婢手中的血色布条和水盆，已然猜到山简是要他做什么。
果然，一进门，便看见山简裸着半边胳膊徘徊在窗口，一旁立着两个肤白貌美的小妾正在摆放新的药膏和布条，见山仙来了，两个小妾忙欠身退下。
山简两手空空地跪坐在身后的玉簟上，抬眸看山仙，道:“近日少年郎的失踪案，你可有耳闻？若想去金谷园与你的学兄学弟们见面，告诉为父，为父送你去。”
山仙闷不吭声地走近前，猛然闻到膏药的异味，皱鼻子道:“怎么这么难闻！”
山简低头将上衣完整脱下围在腰上，只穿着雪白的里衣，闻言抬头，轻声笑道:“之前是他们换的，这次你给为父换，可好？”
山仙撇嘴，拿起桌上的药膏走近前，道:“大人既唤川儿来了，川儿岂敢不从。”
山简转身抓起玉簟之上的一壶浊酒喝了一口，解开腰上的新绶带，露出宽阔坚实却疤痕累累的后背，醉醺醺地道:“幸而寒神医调制了这些膏药，不然当真难眠到天亮。”
山仙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根削刮圆滑的竹条挑起黑色的药膏敷在山简后背上，嘀咕道:“大人若是清心寡欲些，少去看软香屋的红妆，竹离馆的须眉……便不会犯病了。”
山简微微侧身，抬袖揩了揩嘴角的酒渍，流转俊目，微笑道:“为父很是好奇，竹离馆地处隐秘，仙儿是如何知道的？”
山仙自讨没趣地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山简道:“仙儿如此笃定，难道是跟踪为父去过那地儿。”
山仙埋头敷药，冷哼一声。
山简抱着酒壶歪倒，哎呦一声，颤身避了避，苦着脸道:“别往脊骨中间敷。”
山仙嗤之以鼻:“为何，上面不也有伤么？”
山简弯腰将一盏油灯挪近了，低头喝酒，默然不语，未几，在山仙跪上前缠布条儿之时，方才转过身来，喃声道:“都是陈年旧伤，上回遇刺被踢了一脚，疼得不能平躺着睡，问了寒神医，往边上敷或许能慢慢将养……”
山仙将布条儿在其腰侧打了个结，后知后觉地抬眸看了山简一眼，问道:“大娘知道么？”
山简回身披上里衣，心情愉悦地道:“告知他作甚，平添烦恼罢了。”
山仙眨眼点头，说着起身收拾桌案上的杂物，行礼毕，意欲出去。
山简换了一壶酒，抬头叫住他道:“还记得陈老先生么？”
山仙点头，山简口中的陈老先生即陈寿，字承祚，历经十年艰辛写成史书《三国志》，倍受司空张华的赞赏，是远近闻名的老学士。
山简难得把酒壶放一边，一本正经地道:“今儿据陈老先生撰写完《三国志》已过去整整六年，且是老先生六十三岁寿诞，端午借病休沐回乡祭祖，昨儿回京喜逢陛下拜为太子中庶子，司空张华与梁州大中正范頵传口信来，今夜在浮生楼安排了美酒佳肴，说是要为老先生设宴接风，我今日已去浮生楼参加了三次酒宴……”
山仙未待山简说完，接道:“若没猜错，大人是想在府中休憩，让川儿前去代为应酬。”
山简看出了山仙满脸的不情愿，柔声道:“阿吹还小，再过些年头，为父自会让他学会这些门道，不是很相熟的酒宴该回绝的便都回绝了吧。至于他愿不愿意偶尔替你遮风挡雨，还不能确定。”
山吹，原名山遐，山简的大夫人山阎氏所生独子，因风吹就倒的体质，洛阳城里的人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山吹”，久而久之，整个山府上下也这么叫他了。
山仙冷笑，一针见血地道:“若是到了那时候，偌大个将军府，恐怕难有庶子怀川的立锥之地。”
山简蔼声道:“吹儿性子文弱，滴酒不沾。为父只是教他些言辞举止，并没有让他完全代替你的意思。你是他阿姊，难道还不知道他的秉性。”
山仙强压心中的怨怼，意有所指地道:“川儿自是知道阿吹无心仕途，可并不代表着他不会踏上这条路。说到底，川儿是外人眼里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子，每日里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留神被揭了老底，给大人蒙羞。所以川儿有个不情之请。”
山简沉着脸，催促道:“有话就说，你我父子之间没有隔夜恨，何须如此客套。”
山仙躬身朝山简缓缓跪下，恭谨地道:“川儿别无所求，只希望代父亲大人赴了此次酒宴后，大人能资助些银两，送阿娘与川儿远离京都，回老家河内怀县安养……”
“够了!”山简出声打断，双目赤红地瞪着山仙，不怒自威地道，“你不答应，为父不强求。你方才说的话，为父也当你没说过。”
山仙卑微地伸手揪着他衣角，眼中带泪，重重地道:“父亲!川儿求您了。”
山简温雅绝伦的脸紧绷成铁青色，软下声来，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道:“你这又是何必，我不是说过么，仙儿……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只需与我喝一坛酒，或者与我比武，赢我一招半式，我便会答应你。”
山仙闻言，拂袖转身，决然朝书房外走去。
山简提高声音叫住他道:“等等，为父教你的武功，你都忘了么？”
山仙顿步，眸光森冷，傲然道:“大人教仙儿的，仙儿莫敢忘记，在萧山书院也常有练习，但是——我山怀川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求你山季伦做任何事，你就带着你最爱的美酒小倌，带着你最爱的金银财宝，一个人潇耍地过下去吧!”
山简匆忙走出书房，道:“仙儿，难道就因为不答应你，你就这样与我说话。”
山仙转过身看着山简冷笑，鼓起勇气道:“是，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天下之大，我山怀川何处去不得，何至于寄人篱下，陪你衣着锦绣招摇过市，还想让我一个人去赴宴，你才会依我所求。就怕别人不知道我山怀川是你山季伦的儿子，不……我不是你儿子，我和阿娘，都只是你一时兴起带回府的阿堵物罢了。呵，我有时候真是羡慕别的父子，想做什么要什么一句话就是。而你呢，你总是变着法的要我去陪你喝酒，陪你逛娼妓之所，陪你练剑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