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峤笑眯眯地望着对面的乐广:“乐君果然像舅父(夏侯玄)说的那样,神姿俊秀,门生满京畿,成了当今高士啊。”
乐广谦和地道:“令君抬举了,王尚书(王衍)、裴仆射(裴楷)、王安丰才是当今高士啊。我不过是乡野夯汉罢了。”
时弱冠之年的周顗初任秘书郎,对朝中官员概不认识,只是远远地坐在乐广旁侧草席上,时不时地拿眼盯着乐广看。
周顗听到乐广出言贬低自己,忍不住插话道:“乐君貌比西施,十年前是这个样貌,十年后还是这个样貌。即便是委作乡下人,那也是我周伯仁的心上人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乐广冲周顗回以微微一笑,扭开脸继续品茗。
周顗腰背一直,抚着心口,整个人仿佛桃花弹水,荡漾开来,此刻若有人碰他一碰,便会轻飘飘倒过去一般。
时年十四岁的王导与从弟王世弘也在座,两人跑去拉周顗的阿弟周嵩,向他告状道:“阿奴,阿奴,尊兄又拱菘菜去了。”
周嵩正在与小郎君卫璪下棋玩,连输了五局,愤愤地拍案道:“什么菘菜!这天底下除了潘度支(潘安)与乐舍人,还有哪棵菘菜值得他拱。”
王导、王世弘掩口笑道:“正是乐舍人呢。”
周嵩漫不经心地道:“不可能,他喝醉了吧!”
王导与王世弘努了努嘴,道:“不信你看!”
周嵩执着一颗黑子,回眸瞅了周顗一眼,见他正春光满面地望着乐广傻笑,眼皮一跳,慌忙起身,一溜烟奔过去揪住周顗的衣襟,喝道:“老兄,你是喝了多少?”说着左右摇晃着他道,“你醒醒吧,我现在送你上车回家。”
周顗兀自跪坐在席上,笑呵呵地看着乐广的侧脸,道:“我没喝,我只是有点耽溺乐君的美……”
周嵩低头在周顗衣襟上,脸上嗅了嗅,果然没喝酒,冷哼一声,松开手,正准备转身离开去下棋时,忽然脚下一绊,失去支撑,就这么歪倒在周顗跟前。
胸膛贴胸膛,手抓手,脸贴脸,嘴贴嘴,热乎乎怼在了一起。
“……”旁座的来宾上半身往后一移,瞠目结舌。
王导与王世弘张开手指,捂住对方的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和峤与乐广听到声响,对视一眼,侧目一看,但见周嵩一把推开周顗,顺带狠狠地抽了周顗一巴掌,面红耳赤地跑出了卫府。
正在和道士们打交道的卫岳与卫裔见此情形,各怀心事,默默走开了。
“怎么了?一个个奇奇怪怪的。”和峤执着一只小茶椀,环顾四周,只觉莫名其妙。
乐广低头抿了一口香茗,平静地看着周顗道:“令弟如此行径,你不生气么?”
周顗抬起手掌捂着被抽得通红的脸,抽抽鼻子,泪眼朦胧地道:“没事,不疼……”
乐广低头从袖中拿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绣了白梨花的手绢,轻轻放在案上左角,望着周顗道:“去找卫府管事的借点温水敷一敷吧。”
周顗连忙站起身,躬身走到乐广案前,拱了拱手,感激涕零地道:“谢乐君。”拿起手绢便往衣襟里塞。
乐广盯着他的手绢,像是盯着一个会走路的一去不复返的白环饼,叮嘱道:“记得还我。”
和峤噗嗤一笑,周顗红着脸,叠声道:“会还的会还的,一定会还的,您放心,敷了就洗干净还您。”说着扭转身,颔首头也不回地跑去了后院。
却说荀勖的次子荀缉袭了济北侯之位,与传诏书的常侍一齐到了和峤家中,门房一听是传诏的忙告知说和峤去了太子少傅卫瓘府上。
荀勖与常侍一行人知卫瓘府上举丧,为了不引人瞩目,换了素服素车,这才驱车前去卫府。
未料卫府门外车马随从出入频频,来往穿梭络绎不绝,根本无法行驶,只得将车停在边上,连同跟随的人也都留在了外边,独传诏的常侍与荀缉二人徒步进了卫府。
卫府上下人等疲于应酬各达官贵客,见他二人素衣素服,也未尝在意,于是很快便找到了正在和王导对弈的和峤。
常侍也未大声宣读诏书,而是直接将其放在了棋枰之上。和峤正左思右想如何解局,忽然被打断了,十分生气地道呵斥:“不长眼的,没看见我在下棋吗?”
荀缉见状,忽地俯伏在地,抱着和峤的双膝,嚎啕大哭起来。
和峤唬了一跳,左右临近的人也回头看着他,常侍则低身将诏书再次递到了和峤手中,和峤展开粗略一看,见是荀勖去世,武帝命他为代理御史持节护丧。当下握紧诏书,并未任何惊异之态,只是平静地将荀缉扶了起来,抚着荀缉的背走出了卫府。
临出府门时,遇到乐广抱着卫玠攀摘墙头的白菊花,回眸时,乐广见和峤一脸笑意,问他道:“令君有何喜事,这般步履匆匆。”
和峤仍是笑着答道:“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让我独坐专车去官署了。”
在场的人闻听此言,才知道荀勖去世了,无不为之悲恸,背后也纷纷谴责和峤,说他除了吝啬之极,原来还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却无人知道,此事过后,一向身康体健的和峤竟得了一场重病,三年后亡于任上。
于是得知他去世的人又哭悼说:“令君此去,就好像是巍峨的千丈青松轰然倒塌下来一样。尚书台上,也再不会有凤凰停在上面了。”
翌日,武帝下诏封卫瓘为太保,追赠卫宣为北军中尉,令卫瓘以菑阳公的身份扶妻、子灵柩还乡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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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小郎君病了,二郎君请您过府去看看。”
乐广握着书简,忽闻书房外有人禀报,听声音是卫府的拂清,忙走出来道:“昨儿不是已经送去寒神医药舍了么,怎么又病了?”
拂清剁脚道:“不知道先生那日与小郎君说什么了,近日他躺在床上病殃殃的,说什么花非花,梦非梦,神神叨叨的,寒神医也束手无策,解释不清,说小郎君是被梦迷了心智,请您亲自去解答呢。”
乐广一听,吃惊不已,忙召唤下人驱车前往卫府。到了卫玠所居的引凤院,左右的侍婢都俯伏在地,吞声饮泣,互相转告道:“乐舍人来了,小郎君有救了。”
卫玠之父卫恒从里间听见了,叹息一声,连忙出来相迎,流泪道:“玠儿之疾,唯先生可解。若先生他日想辞官归乡了,还请将玠儿一并带去吧。如若不然,叫我日日看见他遭此病苦,日日揪心他活不下去,即将离开人世……那还不如一刀子取了我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