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使君果然人中龙凤，一表人才。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大喜大喜啊。”郑子瑜端手笑眯眯地端着手，望着仓促走来的乐广，待他走近了，方才欠身作揖。
乐广回了一礼，勉强泛起一丝笑意，佯作不知地道:“长史喜从何来？”
郑子瑜看了一眼乐广身后的羊管事，又笑眯眯地抬眼看着比他高半个头的乐广，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红折子，缓缓递过去，道:“羊管事没与乐使君说么？郑某此次前来，正是代成王殿下来向乐使君提亲的呢，这不是大大的喜事么？”
说完朗笑三声，面朝乐广作揖道:“乐使君日后青云直上，郑某还得多多仰仗你嘞。”
乐广负手未接那折子，心平气和地道:“拙女尚待字闺中，且已许了河东玉人，长史您不会不知道吧！”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绕是如此，因为乐广的嗓音天生带着几分温柔，不急不缓，让人闻之悦耳，百听不厌。
尤其是望着他那温雅俊美的样貌，对上他那双迷人的眼睛，再大的戾气也必将情不自禁化为绕指柔。
世间美人容色倾城者不少，难得的是美人还有一副令人羡慕的好嗓音。
时人盛传：二者兼有者遍寻大晋，唯河东玉润（卫玠），南阳冰清（乐广）矣。
故郑子瑜望着乐广，心中虽有不快，也只是扬唇笑道:“这个郑某似乎有所耳闻。不过天底下谁人不知玉人卫小郎君羸弱多病，乐使君何必拘泥旧时信口之戏言呢。况成王殿下对令女郎一见倾心，这聘礼都下了，陛下及皇族宗亲们不日也将收到喜讯，乐使君总不能驳了成王殿下的意，让郑某巴巴地抬回封地去吧。”
乐广垂眸望着郑子瑜手中的红折子，有些难堪地问道:“拙女尚未出阁，更未擅自离府，成王殿下从何处见之？”
郑子瑜见他语气有些松动，忙笑道:“使君去问问令女郎，自然水落石出。况令女郎已经收了成王殿下的信物——沧海明珠。使君昔日在洛阳城，也该听说过成王殿下那串沧海明珠的来历，那可是先武帝赏赐予殿下的宝物。如今成王殿下将其转赠令女郎，女郎爱如珍宝，如此两厢情愿，天造地和的一门亲事，使君何以不成全呢？”
乐广眼皮直跳，勉强支撑着身子，唤来羊管事，道:“请长史移步到厅上歇息，我去去就来。”
说着面朝郑子瑜欠了欠身，匆匆地往后院芳心阁去了。
彼时，乐云正与竺潜、墨竹、墨染三人在芳心阁旁侧的小石亭上围着一幅舆图纳凉吃胡瓜，商讨去往洛阳城走哪条道更便捷。
竺潜悠悠地道:“我觉着与来时一样，从魏郡往西南汲郡，再由河内郡到洛阳城。”
乐云却笑着摇头，指着舆图道:“魏郡、汲郡近日雷雨不绝。我打算出了元城往南由顿丘郡，再经陈留郡、荥阳郡、最后转至河南郡……”
墨竹盯着舆图，看着乐云手指指出的道路，道:“如此一来，饶远了些，路上花的时辰更多了。再有五日便到了诗集的日子，来得及么？”
乐云笑道:“路上雨少，咱们改骑马轻装又简便。”
竺潜面朝乐云，翻了个白眼，道:“你那一车子东西，你舍得减半我跪着从这爬到洛阳去，你可别不信。”
乐云呲牙一笑，扬起右肩的袖子甩在竺潜背上，笑道:“别这么说嘛，我的东西有那么多么？”
言尽于此，看到乐广与夏侯氏及四五个侍婢神色匆忙地走过来。乐云连忙收住笑，不情不愿地起身行了一礼。
其他人自然也随之欲起身行礼。
乐广眼下顾不得那么多虚礼，忙止住几人的动作，道:“你姊姊呢，怎么不在卧房内？”
乐云板着脸，冷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乐广看着乐云，剑眉一挑，似怒非怒，正欲开口，忽闻嬉笑声与脚步声从另一侧的花园香径飘了过来。
“父亲、阿姨！”一个举止婀娜多姿的女郎笑吟吟地走过来，水红袄，碧罗裙，手里捧着一束新折的将开未开的芙蓉花，身后跟着两个桃腮粉面的妙龄婢女。
那女郎与乐云样貌一般无二，天生体态丰腴，正是乐广独女乐妙蕊，五官却较乐云精致细腻，满鬓珠翠，眉眼弯弯似月牙，双瞳顾盼如秋水。
因她琴棋书画皆通，又善舞蹈，气质娇媚如彼岸花，走起路来更是摇曳生姿，妩媚动人。
元城中有美妇与夏侯氏来往见之者，都称她为“司州明珠”，意为司州十二郡（平阳郡、河东郡、弘农郡、上洛郡、河内郡、河南郡、汲郡郡、荥阳郡、魏郡、顿丘郡、阳平郡、广平郡）最美丽的女郎，一舞倾城，千年难遇。
如今此“明珠”收了成都王司马颖的彼“明珠”，造化弄人，乐广暗暗心悸，疾首蹙额地望着乐妙蕊，道:“蕊儿，珠子拿来。”
乐妙蕊懵懂地歪了歪头:“什么珠子？”
乐广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自己拿的成王殿下的沧海明珠，缘何问我。”
竺潜与乐云、墨竹、墨染俱唬了一跳，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乐妙蕊怯怯发抖地凝视着乐广，娇声道:“蕊儿听不明白，蕊儿没见过成王殿下，亦没见过什么沧海明珠……”
话未说完，乐广惊异地看着乐云勾着腰，蹑手蹑脚地欲逃离石亭，登时两眼突突地跳，恍然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踉跄上前，颤声道:“云儿，珠子是不是你拿的？”
乐云如芒在背，不敢回头，额头冒汗，低头“嗯”了一声。
乐广闭了闭眼，铁青着脸道:“你去把珠子拿来。”
乐云猛地回头，断然拒绝道:“他自己给我的，为何又来讨要。”顿了顿，又低声道，“而且我已经将珠子捣碎了，他想要自己来找我。”
乐广心中悸动，半晌才缓过神来，看了乐妙蕊一眼，无语凝噎，颤声道:“云儿，你招惹谁不好，怎么招惹上成王殿下。如今成王府郑长史下聘，以明珠为信物，择日迎娶我乐彦辅之女……你若还了明珠还好，我还能与他周旋一二。没曾想你竟然……郑长史如何肯罢休，那珠子可是先武帝赏赐之物啊……”
乐云闻言，双腿一软，跪倒在乐广面前，墨竹、墨染相继跪倒。
一时间四下寂然，乐广身心俱疲地望着乐云，目之所及人人缄默。
夏侯氏近前两步，扶着乐广摇摇欲坠的手臂，望着站在一旁发呆的乐妙蕊，犹犹豫豫地道:“等于是……是间接害了妙蕊……”
乐云目光锐利，瞅了夏侯氏一眼，猛地站起身，冷笑一声，嘲讽道:“阿姨，赶着想蹭跪啊。还真是给你脸了，这是我家的事，与你什么相干。”
夏侯氏身体僵直，默默地松开了乐广的手臂，退开半步。
乐云随后上前，抬手抓住乐广的手臂。
乐广摇摇晃晃地推开乐云，冷冷地看着他道:“去把珠子拿来！”
乐云瞅了夏侯氏一眼，转身去将盛了明珠碎末的白瓷碟取了来。
乐广望着已经被碾成齑粉，与鹿胶、蜂蜜、竹节香融和一体，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明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越发阴沉着脸，叹气不语。
夏侯氏看在眼里，几次欲近前，都被乐云瞪了回去。
“父亲，成王殿下的封地在蜀郡一带，太远了。蕊儿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乐妙蕊偷眼看乐广愁郁的神情，意识到此事的严重，双眼含泪，抽抽搭搭地道，“父亲，您已将蕊儿许予卫璧人。难道……难道因为他是成王殿下，蕊儿便只能俯首待命么。”
乐云挺直腰板，硬声道:“哪能呢，不就一破珠子么。祸是我闯的，我去与那郑长史说，说他家成王殿下眼瞎了看岔了，我是男的嫁不成。叫他抬着他那些臭铜阿堵物回去，改日我自会想法子还回去。”
竺潜伸手拦住乐云，幽幽叹道:“我原想你顺了我那一颗就可打住妄想。谁曾想又顺了成王殿下那十几颗。成王殿下的沧海明珠可是天底下最上品的宝物，寻常的明珠过个七、八十年，或者上百年便会衰老褪色，发枯粉化。沧海明珠它不一样，他是南海鲛人之泪凝成，千年不腐，万年不朽的无价之宝。你上哪凑一串还给他。便是郑长史一口咬定明珠就是聘礼，你也无法反驳。”
乐云盯着手里的明珠粉，悻悻地道:“大不了我不要这劳什子，还给他去，他爱咋样咋样。东西是他自愿递到我手上的，我一没偷二没抢的。他不声不响地跑来逼婚，简直是鸡屁股上绑麻绳儿——扯她老子娘的淡。”
众人噗的一笑。
乐广冷漠地注视着乐云，忽然粗鲁地抓着他的手腕，冷冰冰问道:“说，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成王殿下的。”
乐云吓得一激灵，抓紧手里的白瓷碟子，心虚地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中间有意省去了某些不可描述的情节。
乐广难以置信地道:“你说成王殿下运盐？”
乐云点头。
乐广又道:“成王殿下还跟踪你，要你付钱买馄饨，给你摘莲蓬，送你回元城。”
乐云揉揉鼻子，低低应了一声“额”。
乐广:“……”
夏侯氏、乐妙蕊等人:“………………”
紧张的气氛突然安静下来，诡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