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云向商队里的一个仆役打扮的郎君套近乎，打听清楚商队的统领实际是那个戴巾的青年郎君，名叫胡毋辅之，据说是京城河南一带的盐商首总，运的是官盐非私盐。
乐云说要跟着胡毋辅之的商队走，胡毋辅之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总之板着一张脸，反倒是戴明珠的那个年轻郎君，自称赢思墨的，很是热情地欢迎他的加入。
一行人出了魏县东城，沿着城外白沟河道走走停停，约摸两三里，便转入红娘湖山道。
此地高山嶙峋，地势险峻，乱石密布，方圆百里都是参天大树，莽莽榛榛，望不到尽头。山脚下的路旁杂草丛生，全是由打头的几个盐役轮流踩出来的。
乐云嫌坐马颠得慌，下了马步行。
期间偶有遇到从深山里挑着钩藤等杂物出来的阿翁，佝偻着背，腰上别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
“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可以卖钱的么？”乐云禁不住好奇，问一个在路边坐着喝水的阿翁。
阿翁脸瘦得跟缩水的柑橘似的，坑坑洼洼，听了他的问话，眯着眼瞧了他好久，才不紧不慢地答道：“是的咧，可以换钱，叫野春胡麻（芝麻）嘞。卯时带着饭菜上山，捆好了挑下山，回去自个儿用铡刀切一段段晒干，一斤可以换八钱哩。或是在等三五个月，种子熟了也可以筛来做饭吃嘞。”
乐云点点头，继续朝前走，跟在他身后的赤眉马却站在原地不动了，双蹄不住扭转。
天幕就在那一瞬间突然暗了下来，冷风萧瑟，四周的树木发出了飒飒的声音，响彻山林。
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在山谷之间回响着。
“这鬼天气，怕是要有暴雨咧。”阿翁急忙挑起扁担，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商队的盐役听到了阿翁的话，并无惧色，继续埋头前行。
走不多远，风越来越大，像是两把扇子在耳边呼呼地扇着。倏然，一道闪电划破苍穹，乌云压顶，雷声轰隆，震得人不住地闭眼打颤，头皮发麻，不敢抬头看天，只怕天随时会塌下来压垮人一样。
身边的树木不断地左摇右摆，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丛林深处越来越黑。
噼啪咔嚓，轰隆隆……
哗哗哗……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铺天盖地，伴着呜咽如鬼嚎一般的风声，像黑夜中的怒吼的魔鬼，疯狂而狰狞。
乐云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暴雨，来势凶猛毫无防备。
商队的马匹受了惊，嘶鸣着，四散跑了开。
胡毋辅之握着马鞭，擦着脸上的雨水，眯着眼望着着山崖下积聚猛涨的洪流，双目瞪得血红，狠命地抽着马背，吼叫道：“千万不要停！一定要过了这个山口。否则大家都要死在这了。”
与乐云搭话的仆役站在他身旁，傻了一般看着脚底下汇流成河的雨水，哑声道：“过，过不去了，这雨太大了……”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轰隆的一声巨响，一声惊雷从乐云身后吼过。
仆役吓得一把抓住乐云的胳膊，乐云颤抖着回头一看，只见身后刚走过的山脊突然坍塌了，后面的盐役和马匹刹那间淹没在滔天洪水之中，甚至来不及哼一声，两边山崖上的巨石就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将他们纷纷掩埋。
“父亲……”一个盐役嘶吼着，推开乐云，疯了一般背着包袱蹲在地上，望着后方断裂的山体，风雨冲刷着他的眉眼，他惶恐地站在雨里，无助地哭着，却不敢朝前一步。
赢思墨面色苍白，强做镇定地看着这一切，催促那些盐役道：“快走啊，难道你等也想葬在这！把身上多余的东西都丢掉，回头报酬少不了。”
幸免于难的盐役握着拳头，勾着脖子，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走，似乎颇为畏惧他的声音。牵的牵马，推的推车，将身上的一应包裹都丢弃了，却仍是护着隔离了雨水的盐袋，踏着滂沱大雨，继续前行。
直到过了那个狭隘的山口，狼狈不堪地坐在松林间休憩，可怕的暴雨仍未停歇。
不过好在有人在松林里找到一个小山洞，算是栖身之所。
盐役们围坐在匆匆架起的柴火堆旁，乐云裹着袍子坐在人群后面，冷得牙齿打颤。
因这场雨，商队的盐役死了大半。胡毋辅之的脸色不太好，那个代他发话催促盐役赶路的赢思墨更是阴沉着脸，似乎是因为损失惨重，又或是别的原因。
山洞多少隔离了暴雨声，盐役们屏住呼吸，死一般的安静。
乐云抱着腿，偷偷瞄着洞口的赢思墨，心下暗道这个人身份肯定不一般，想要从他那赚走明珠，可得费一番功夫。
彼时，赢思墨也察觉到了乐云的目光，因为整个商队就他一个是临时加入的人，为了不让他起疑，也为了探查他的底细，姑且让他入队随行。
乐云看到赢思墨在看他，低头用嘴撸起袖子，露齿回以一笑，因为洞内光线很暗，那笑十分诡异，活脱脱像只刚爬上岸的水鬼。
赢思墨被吓了一跳，可随即又抚平了情绪，目光落在乐云手腕上的那颗明珠上头。
乐云拉了拉歪斜的衣襟，心下暗喜，只道这明珠可是他好容易从竺潜身上顺来的，没想到能派上用场，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好不容易挨到盐役们排队都烘干了衣服，躺在干草上酣睡，乐云才勉强直起身，凑到火堆旁，刚要准备脱足袜，却听到灰暗中有人嘟囔着什么。
“好饿，好想吃东西……”乐云仔细一听，这声音，是那个刚死了父亲的年轻盐役。
“哎，我也好饿啊……”有人响应道，其他人也纷纷喃语。
“是啊，又累又困又饿……”
“我这里倒是留了一点馍，不过都被雨水泡涨了，不嫌弃的话来吃吧……”
“这也不够啊，这么多人……”
“可惜为了快点过那个山口保命要紧，咱们把干粮都扔了……当时该留一些的，现在赶了这么久的路，一饿起来真是难受……”
“哎，对了，随行的那个小兄弟，叫什么来着，你不是啥也没扔嘛，把你的吃的分点给大伙儿呗……”
乐云望着他们乞怜的目光，窘迫的眼神，于心不忍，便将包袱里夹带的所有吃的都拿了出来。
看着大家满心欢喜，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安然睡下，乐云心里总算暖和了些，只是喉咙仍是不舒服，痒痒的像是梗着一团棉花，闷闷的，只想咳嗽。
“别人都吃了，你怎么不吃呢。”乐云捂着心口猛咳了一声，将两个馒头饼递到了赢思墨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