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卫玠睡着了，今日大约是车马颠簸又或是下雨的缘故，睡得很熟，绵长的呼吸声传到竺潜的耳朵里。
竺潜轻轻托着卫玠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膝盖上，然后展开长袖，慢慢地盖在他身上。
殿外，暴雨如注，一道闪电劈过，乐云单手撑伞赫然立在殿门口。
竺潜吓了一跳，抱紧卫玠：“谁，谁站在哪里吓人？”
乐云唇色发白，望了一眼并肩倒在草地上，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两个书童，道：“这么大雨，墨染、墨竹睡得挺香。”
竺潜闻到血腥味，道：“你这样……回家去令尊看到了……”
乐云耸肩一笑，将伞放在地上，拍拍腰间的佩剑，道：“家君从来不在乎我，不会发现的，就算发现了又怎样，对我来说，少一只手也没多大关系，还有另一只手可以提笔作画嘿嘿。”
竺潜道：“你可真是爱画成痴。”
乐云盯着他，哑声道：“有吃的吗？”
竺潜两眼移向火堆旁，乐云走过去，摸了块烤焦的饼塞嘴里。
竺潜眨眨眼，道：“你义父义母呢？”
乐云道：“已经睡了，我说动他们金谷园再见，明日一早他们便会启程回帝都城。”
竺潜道：“那个淫贼呢？”
乐云叹道：“那人原是我义父的一位旧友，做过参军荣晦、赵王司马伦的门客。现如今调戏我义母，被我义父教训了一顿，给了他些许钱财，举荐他投奔京城大官去了。”
竺潜捻着佛珠，笑了：“你义父还真是人美心善。这样的人，指望他安分守己，还不如将他抽筋扒皮浸猪笼。”
乐云睃了竺潜一眼：“你哥哥呢，有没有淋雨着凉。他身子骨弱，我担心他，过来看看。”
竺潜缓缓伸手，探了探卫玠的额头，低低笑道：“没事没事，暖乎乎的好着呢。”
乐云不放心，擦了擦手，凑过去探卫玠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吓得魂不附体，道：“了不得，发热了！”
竺潜“啊”的一声，撤开袖子。
明明灭灭的火光里，卫玠两颊红通通的直冒湿汗。乐云一把推开竺潜，抱着昏迷不醒的卫玠趴在他膝上，伸手掀开卫玠湿漉漉黏糊糊的后背，气打一处来，冲竺潜翻了个白眼：“你会不会照顾人啊，你这是要闷死他吧。”
竺潜努着嘴，乖乖蹲到火堆旁不作声了。
“拿着，烤干。”乐云小心翼翼地将卫玠的外衫脱下，抛到竺潜的头顶。
竺潜依着做了，抱着外衫刚要烤，忽然闻到外衫上的淡淡香味，又跳起身来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乐云慢慢地将卫玠的光滑纤细的手从袖里伸出，笑出一声，道：“小和尚，出家人五大皆空，你又没出家，也看不见，念什么佛呢。”
竺潜仍旧闭目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乐云瞧他那呆样，摇头直笑，将卫玠的里衣照旧抛到竺潜身上，道：“汗津津的，贴身穿着也不舒服。你这么闲，去车里找件干的来换，记得找车头檀木盒子里我平常穿的干净的，连盒子也端来。可别混拿布袋子的，那是墨染、墨竹他俩的，有新有旧，也不知道有没有洗净，或是洗净了那料子也穿在他身上也不舒服。”
竺潜缩着脖子，两手藏在袖子里，像捧供品似的捧着卫玠的里衣木木地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竺潜冒雨抱了那檀木盒子走进来放在乐云脚边的草地上。
“小和尚，站那么远作甚，过来帮忙啊。”乐云扶着卫玠的肩背，斥道。
竺潜握着佛珠搓着手，低声道：“你自己穿吧，我冷，我先烤会儿火。”
乐云白了他一眼，道：“我就一只手，你让我怎么穿，趴地上穿还是推醒他，让他自己动手？”
竺潜讪讪地道：“也，也未为不可。”
乐云抬手摸了摸卫玠的额头，啐道：“小光头，我可警告你，你哥哥才降了温，这会子不穿上，一会儿冷着了我可不管，由你去找医工……”
竺潜方才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往檀木盒子里摸衣服。
乐云眼瞧着就心急，催道：“你可快点，我腿都麻了。你也真是，没看过别人脱衣裳吗？”
竺潜一边托起卫玠的纤细若竹的手臂穿衣，一边讷讷地道：“我……我本来就看不见啊！可我知道，知道哥哥很美，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乐云叹道：“不就一副皮囊吗？美则美矣，夫色之本性也，自无有色，虽色异空。你把你哥哥当成佛之法身，崇之敬之，哪里还会生出那么多妄想呢！”说完这句话，乐云觉得自己忽然豁然顿悟了，整个人都到了一种世人难以企及的高尚境界，为此喜不自胜。
难怪看到王衍就心口砰砰跳，回头望着卫玠又心如止水，原来是一时迷了眼，着了色的道。
卫玠好似那水中的青莲，见之心静淡然，其外千百种美都只是过眼云烟。
对，过眼云烟，百年之后，终化为枯骨。
竺潜带着这种“色之非色”的心情，很快给卫玠穿上了里衣外衫，随后他一脸诚挚地盘腿坐在旁边，双手合十问乐云：“至人不能免俗，求知于形体之外，感通物化才得道。你非佛门中人，又是怎样得了这道的呢？”
乐云瞥了一眼自己左肩：“什么得道不得道的，我不过是断了一条胳膊，回头想想，断了又如何，自己还是很喜欢画画啊。这就不是色不自色的问题了，这就是我本来就好色的问题。只不过义父是那个碰巧引着我尽快找到捷径的人而已。”
竺潜顿住，仿佛才明白这个道理似的，握着手里的佛珠道：“如此说来，我得留长发。”
乐云顿住：“为何？”
竺潜朝卫玠靠的草垛“看”去，道：“亲近我佛。”
乐云：“……”
竺潜眨眨眼，歪着脑袋对他低声道：“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留长发了，但是师父不让，他说剃了头发除却六根，止我一切贪嗔痴，做一个有修持的出家人，悲天悯人，功德无量。可我觉着自己本性就是善的，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
乐云笑着推开他的小光头，道：“你说的都对，我也挺想看你留长发是什么样子。”说到此处，乐云忽然想到竺潜在雨中与李阳对峙的招式，问道，“你那黑箱操作的功夫是跟谁学的，教教我。”
竺潜托起手心，晃了晃手腕上的红线：“你是说这颗明珠吗？”
乐云笑出声来，将卫玠扶着靠在草垛上，轻手轻脚地给他系了腰带，方才回眸抓起竺潜手中的明珠凑近了看，道：“你不地道啊，我就说你那招明明可以压倒他，结果你却滚到地上摔了满身泥浆，原来是借机捞大财啊，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