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山将军山简府上，灯火通明。
山仙与医者寒纪年站在府门前不远处的黑暗中，踌躇不前。
雨越下越大，鼓点一般，催人奋进。
寒纪年握紧手中的油纸伞，神色凝重：“说来，这个月我已经是第二次进京了。”
雨水嗒嗒嗒地顺着伞骨流下，山仙抱臂立在伞下，笑得温润如玉：“洛阳繁华盛景，美人美酒相逐，先生不喜欢吗？”
寒纪年低声道：“上回陪着三位世子爷进京在帝君陛下跟前已经丢了一回脸面，这回虽说是治病救人，心里总感觉有一丝不安。”
山仙不假思索地道：“我也一样……”
山仙恍惚记得两年前，族中的兄弟姊妹们都去本家的学堂里上学了，唯独他，父亲山简迟迟不让他去，说是怕他闯祸。
无奈之下，只好由生母贾氏手把手教他认字。
可是山仙压根没心思学习，他只想跟着兄弟姊妹们一起玩耍，哪怕他们讨厌他，捉弄他，他也照玩不误。
他不明白父亲母亲为何总是限制他出门。
不就是因为他初来洛阳城的那一晚，满城的牡丹花都枯萎了，只有山府上种的昙花一连开了三个月吗。
那时他还小，走在帝都的大街上，一群贩夫走卒看见他就向他扔纸钱，或者迷信五斗米道（2）的人看见他都会端着一个碗竖筷子，顺便拿着一个铜钱对他念符咒。
所有人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像躲避瘟疫一样。
当时他觉得特别好玩，每次出府，母亲贾氏甚至怕人家买纸钱费钱，总是吩咐君管事给他随身准备一串铜钱、一个火石和一叠纸钱。
后来这事在帝都闹得沸沸扬扬，许多自诩要除妖以正道的牛鼻子老道开始明里暗里的接近他，试图杀了这个“妖孽”一举成名。
说山仙是妖孽，总得有个由头。
因为山仙的耳朵特别好使，他经常能听到别人预谋的坏事，或者提前预知别人即将遭遇的坏事。
还记得三年前的中秋节，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父亲山简娶的一房小妾恶人先告状，说山仙用妖术指使一条狗咬伤了她的手。而事实上是那小妾去大夫人阎氏房里受了气，故意有事没事地踢那条狗，狗急了眼才攀上去咬了她的手。
山仙将事实原原本本向大夫人阎氏解释后，那小妾凶狠地地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狡辩道：“你胡说，刚才我走路过花园，是你在假山后面吹口哨吓着它了，它才疯了一样咬人的。”
说完，那小妾委屈地抱着手，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之凄切，就好像真的是山仙指使那条狗咬了她似的。
山仙拍拍屁股站起来：“那它为什么没咬我呢，分明是你故意去逗它才被咬的。”
大夫人阎氏惯会息事宁人，她语重心长地拉着山仙的手：“好孩子，做错了就要勇于认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就是啊，认个错又不会死。”姊姊们理所当然地听信最近府里的传闻，说他是“长耳妖怪”，专会偷听人说话，会吸人脑髓。
“我凭什么认错，哼，她自己找死，被狗咬死也是活该。”山仙愤愤地瞪阎氏。
阎氏气的不轻：“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她是你阿姨知道吗，怎么这么无礼，快，向你阿姨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山仙咂咂嘴道：“做梦，她不是我阿姨，你也不是我大娘，休想让我道歉。”
那小妾最讨厌别人不把她当回事，当下气急了：“我现在嫁给了使君，你就应该叫我阿姨。”
山仙啐了一口：“你配吗？成天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你真以为旁人睁眼瞎呢，你和我堂叔，你们……”
话还没说呢，那小妾惊得面如土色，颤抖地抓过山仙的肩膀，顺势堵住了他的嘴：“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面目之凶狠，吓得旁边的侍婢都躲到一边不敢说话。
类似的事经过各种添油加醋传到山简耳朵里，山简不止一次地在书房责骂君管事：“混账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样下去让我以后怎么见人，逢人都说犬子是妖怪转世，是混世魔王。简直是一派胡言，我山氏家族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君管事嘿嘿笑道：“主上，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了，以前山公在时，不也建议主上放任不管的吗，让他自己磨砺磨砺……”
山简目光锐利不同往日，他那样精锻老练的一个人，目光锐利起来仿佛嗜杀的猎鹰，吓得躲在暗处偷听的山仙微微发抖。
山简意有所指地道：“我可还记得，自你旧主人死后，你跟着我堂叔捯私盐，后来他发财了，开了猪肉铺子和几家药铺，而你却被他寻了个不是赶出了府。那时是我收留了你，这些年，我对你……不薄吧。”
“主上的恩德，鲰生时刻不忘。”君管事垂首，冷汗直下。
在山府待了这么些年，自然知道山氏一族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兄弟间勾心斗角，多有嫌隙。
山简知道自己话中的意思传达到了，便拍拍君管事的肩膀，换了一种商量的口气道：“你该明白我是个重承诺的人。仙儿现在还不够自立，不够强大，我必须趁我还有能力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即使我讨厌二夫人，但我答应过她，在我死之前，我会把全部家业的一半亲手交给仙儿。”
君管事擦了擦汗，陪笑着道：“是是是，主上说的是。”心里却嘀咕道，整天你儿子你儿子，明明就是个女郎，山仙都亲口告诉我了，你还要在我面前装模这样。
确实，到此不得不言明，山仙，确确实实就是个女郎！
他是庶出的！
他还有三个血缘相亲的姊姊，一个阿弟，都是山简的正室阎氏所出。
三个姊姊各个出落得亭亭玉立，阿弟山吹更是离奇，一生下来药就没断过。
柔若无骨，多愁善感，风吹就倒，生得比三个姊姊还美。偏生长到八九岁时，也不爱去读书，整日就喜欢在姊姊们的闺房里厮混，调脂弄粉，描眉画目，缠花绣鞋……
只要是姊姊们会的，山吹都学得有模有样。
山简每次一看见这生得比女人还女人、说话声也是一样像小女娃的儿子，脾气就暴躁得一发不可收拾。
唯有山仙，从小到大，雌雄难辨，山简直接把他当成儿子养，在君管事及二夫人贾氏的建议下，送他去萧山书院念书。对外宣称送他去道观里静修，除去妖气。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山仙那可预知的能力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