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下小雨,空气清朗,山路湿滑,薄雾隐现。
温允之正往山中道观赶去,草尖积压的雨水湿了布鞋,他循着小路,步履沉重。
天蒙亮时师父嘱托他下山接一位客人,温允之起了个大早,趁着顺路背起他的竹篓下山采买,然后再去山脚石桥接人。
结果他在石桥等了半天不见人影,竹篓也在路上帮人驱赶山匪时扯坏。
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在混乱中被捡得七七八八,温允之尽力也只抢回一袋酸梅。
一下子人财两空的温允之在路上踌躇半天,还是不敢回道观面对他那个一文钱掰成五份花的师父。
别看他师父仙风道骨,私下却是个极其吝啬的人,温允之这次采买还是自己补贴了九成才被勉强应允的。
思来想去,越想越没底。
就当温允之琢磨着要不要挂点彩回去时,一只金丝镶绣的锦鞋从天而降,砸中他脑袋。
他抬头,一双漂亮眸子正直勾勾盯着他,带着隐约的好奇。
树上少年不过十五六七的年纪,眉点红痣,项戴命锁。
他自枝间探头望下,似极了枝头艳绝的娇花,天真浪漫,少不更事。
少年趴在枝头,可怜兮兮:“这位哥哥,我下不来了……”
温允之如梦初醒,脚尖轻点,飞上枝头救下少年。
少年看着他利落的动作眼神亮晶晶的,像某种小动物,让温允之心头蓦地有些柔软。
他温声询问:“小公子怎么困在树上?”
少年不答,只一个劲盯着温允之,眸光温软,浅浅柔柔。
他直白的目光也令温允之面颊微热,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道:“小公子?”
少年这才回神,笑吟吟地答道:“谢谢哥哥救命之恩。”
他忽然上前一步,温允之不禁后退,少年见状,一脸无辜:“哥哥怕我做什么,我只想问你这山中的清心观怎么走。”
听到自家道观的名字,温允之正了正神色,仔细打量少年,心里忽生警惕。
少年怎么看都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家里人肯定溺爱他过分,从头到脚的行头都是最好的。
特别是他项间银白的长命锁,虽然温允之认不出那是个多金贵的宝贝,但粗略估计可抵得上一个富贵人家半辈子的衣食无忧。
这种种,也是温允之最怀疑的地方。
且不说这方圆数十里没有一户人家能供得起少年这身行头,更不用说这样阔气的小少爷怎会单独一人出现在这荒郊野外。
这些疑点加在一起让温允之更加怀疑少年是不是精怪所化了。
“你去清心观做什么?”
温允之问道,细细观察他的神情。
一般来说,山野精怪再厉害,也不可能把人的情感模仿得惟妙惟肖。
少年眨眨眼,开口道:“我是来找清心道长治病的,我家人重病难愈,听闻这里的清心道长一手医术出神入化,还会炼起死回生的仙丹,所以我偷偷出门,不远万里来此求药。”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钱财在路上遗失,几经辗转才来到这里,不料一时失足从高地摔落掉到树上,这才遇见了你。”
少年笑容明媚,一派天真无邪。
“这位哥哥,你知道清心观在哪吗?”
清心是温允之师父的道号,而他的师父也的确医术高明,虽然没别人说得那么厉害,但治病救人还是可以的。
望着少年清澈的瞳眸,温允之还决定相信他。
毕竟那些精怪可编不出这样像模像样的谎来,而且若少年说的是真的,他却因一时可疑而选择不信,那可真就是罪过了。
温允之应道:“知道,刚巧我也要回观里,你同我一起吧。”
温允之携少年一同回观,路上他又陆陆续续询问了少年一些事。
少年姓宋,单名一个野字,生于一个极富庶的人家,上头有一位长兄一位长姐,而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小就万千宠爱于一身。
大概是鲜少出门,途中宋野四处溜达,看什么都稀奇得很。
当他玩累回到温允之身边时,手里还攥着一朵小白花。
那花在宋野手中开得柔丽,细白的指尖揉捻细茎,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盯着花朵看,余光瞥见一旁的温允之看着他手里的花,他把花献出。
“最好看的送给你。”
温允之接过,道了句“谢谢”然后再道:“万物有灵,能不摘的话最好不摘。”
宋野乖乖点头,回道:“知道了,允之哥哥。”
这一口允之哥哥叫得温允之神色微顿,心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两人脚程很快,虽然宋野游玩一路,但走走停停还是准时赶了回来。
立于山林间的道观简朴,观门口屹立着一座爬满青苔,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宋野站在门前抬头便可依稀看见檐上牌匾“清心观”三字。
道观旁的水井处有一人伸长脖子往下张望,不知道是想跳井还是干什么,直到听到动静他才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俊俏的面容冷得没有感情。
他喊道:“师弟。”然后不再说话,就用漆黑的眼眸静静盯着温允之。
温允之心领神会,上前一齐张望井底,缓缓叹道:“等会儿我再把桶捞上来,现在先让我带这位宋公子去见师父。”
知道桶有着落后,叶漆的脸色才转好,然后又盯向温允之身后的宋野,还没开口温允之就猜到了他的疑虑,于是抢先回道:“这位宋公子是我下山遇见的,正巧他找师父求医治病,所以顺便带他过来了。”
温允之见他眼神依然冷冷,笑道:“放心,师兄。”
闻言,叶漆面上仍冷得不动声色,只是较之前柔了一点。
他回了句师父在房里便提起井斧头走进山林,看那架势活像个冷面死神去收割人命一般。
宋野好奇地张望他离去的背影,拉住温允之袖子,问:“那位冰块哥哥去干什么呀?”
温允之回道:“约莫去砍柴了,毕竟马上就到晚饭了。”
他们进了道观,观中只有一座双手合十,悲天悯人的圣人像。
丝丝缕缕的香火缭绕神像,案板供奉着一碟野果。
温允之看到,面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观中贫寒,没几件上眼的东西,一下子又来了个如此富丽耀人的小公子,就好比天上的阔气神明入了泥巴庙,怎么看怎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