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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情(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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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家家主一直在说着他那双儿女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可惜,张口闭口皆是深情。

    封徽铭攥着剑,沉默地听了很久,终于有了动静。

    他从手指开始抖,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杵在地上的剑也咯咯作响。就像平湖落石,涟漪越扩越大……

    宁怀衫离他最近,第一个注意到。起初还以为是受了伤,痛的。后来才发现,封徽铭是在笑。

    那笑里半是嘲讽、半是愤恨,还带着一抹难以形容的疯意,听得宁怀衫毛骨悚然。

    “我儿、我儿、我儿……满口我儿。”封徽铭头也没抬,就那么一下一下点着,哑声重复着家主的话,然后又带着笑嘶声道:“我当年究竟有多傻、多蠢!才会听你叫几声‘我儿’,就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了?”

    他笑了好久,笑得都呛住了,又道:“我居然以为这两个字多么难得,多么真情切意,叫上几回,就是当真把我看做自己人了,我可真是……”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两眼通红,隔着猩红灯火看向封家家主,轻声道:“我可真是个绝好的苗子,你不是常同我说这话么。我以前不明白,现在简直不能更明白了……”

    “我真是个绝好的苗子啊,被几声‘我儿’骗得团团转,这么蠢的人上哪儿找?你当初收留我的时候,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否则就不会说出“八岁是正好的年纪”这句话了。

    他被封家家主领进门时正好八岁,明一些事理了。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破人亡,无依无靠,本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托家主的福,他从此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他有家了。

    从今往后他所获得的一切都要多谢这个人,弟子堂的先生说:人要知恩图报。

    他记这句话记了好多年。

    他知道自己并非封家真正的血脉,一切优待都并非理所当然,而是得用刻苦、听话、替封家长脸……这些去换。

    都说家主不苟言笑,不是慈父,总是十分严厉。让他笑一下难如登天,从他口中听一句夸奖也十分不易。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日所求就是家主冲他点一下头,说一句“尚可”。

    他比所有弟子都用功,磨坏的练功服和剑石比所有人都多,又花了七八年,终于有一天,家主冲他笑了一下,说:“我儿是个好苗子。”

    一声“我儿”,让他有了“父慈子孝”的错觉。

    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一片赤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巴巴地捧给封家,只要派得上用场就行。他甚至同封殊兰说:“就是哪日让我豁出命去,都在所不辞。”

    结果封殊兰泼了他一盆冷水,说:“我们同一众弟子其实并无区别。”

    就是从那时起吧,他和封殊兰这个“妹妹”便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他在一声又一声“我儿”里迷了心窍,一度觉得自己虽是养子,却与亲子无异。觉得自己今后是要接下家主大任的,否则家主怎么会把那么多封家的往事、机缘说给他听?甚至还带他进了无人能进的秘地。

    他在这“迷魂阵”里自欺欺人了近百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逸散出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死气。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斩杀邪魔时不注意,中招而不自知。

    最蠢的是,他同家主说了……

    就像一个寻常儿子在外受了伤,顺嘴同父亲提了一句似的,他居然同家主说了这件事。

    封徽铭永远记得那一日——家主忧色深重,立即叫了医堂长老过来,亲自看着长老给他查。之后又带他去了秘地,让他借助神木之力调养。

    而他当时感动极了……

    “我当年居然感动得手足无措,你知道吗!”封徽铭猛地一拍地面,瞬间到了封家家主面前,剑尖在冷石中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家主眉心一跳,断裂的锁链猛地扬起来,每个断口都化作尖刃,直朝封徽铭捣去!

    封徽铭也炸起一身剑气,每一道白芒都与尖刃死死相抵。

    一瞬间,飞星四溅。

    封徽铭就像根本不怕那些尖刃一般,又朝前压了一点,满眼通红咬牙道:“我当初恨不得要把心肺都掏给你!你知道吗——父亲?”

    家主听到“父亲”两字,攥着锁链的手指动了一下。但也只是动了一下而已,力道丝毫没松。

    “我当初有多感动,后来发现问题的时候就有多寒心。”封徽铭又往前进了一寸,手指在气劲震动下溢出了血,但他丝毫注意不到,“你尝过那种滋味么?就像剥光了站在雪原上,比死都难受呢……”

    家主终于神情空茫片刻,又深深拧起眉道:“你知道?你……知道?”

    封徽铭又缓慢笑起来,那笑里满是自嘲,带着几分狼狈悲哀:“……是啊,每来一次这座高塔,借着神木之力调养一番,那股死气就暂时盖住了。但时间久了,傻子都能意识到不对劲吧?你又何必如此惊讶。”

    “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当真就蠢得不可救药?连这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家主嘴唇微动。

    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就连乌行雪他们都皱起了眉。

    从先前封徽铭的反应来看,他确实知道自己身上有死气,但他们以为他只是觉察到了古怪,或是隐约有所怀疑。

    可现在听他这么说,就好像……他不仅觉察到了自己身上的死气,还知晓换命阵法的存在。

    宁怀衫看着封徽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你何苦?疯了吗?”

    封徽铭嘶声道:“我何苦?我也想知道我何苦!我明明可以反杀!”

    封徽铭冲着家主道:“我可以反杀的你知道吗?!我在脑中谋划过很多很多次,我想象过很多回,只要其中任何一回!只要任何一回我狠下心,就可以让你死在我前面,可以用一百种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拷问你、逼迫你,让你亲口告诉我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他剑气又进一寸,压得家主的锁链咯咯作响,两边都发起抖来。

    “我甚至可以逼着你,亲手把我身上的东西,挪到你自己身上。我想过无数次——”

    “那你为何不动手?”宁怀衫又道。

    “我——”封徽铭脸上终于有了遮掩不住的狼狈,却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家主,嘴唇颤抖着,脸色阴沉,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何呢?

    因为他优柔寡断,不算良人,但想狠又狠不到底。

    每当他生出那些阴狠的想法时,他总会想起当年被牵着走近封家大门的瞬间。总会想起当年弟子堂的先生说的那句“人要知恩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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