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感觉到脚腕一丝凉，我伸出手来往下拉了拉裤腿，仅是肘间的一摆动，这风就便立刻抓住片刻的孔隙，猛一下地灌进我的后背，午休的兴致算是全被打扰了。披上外套，慢慢地依在椅子上，此刻面前的巷子已被午后的阳光对半切了开来，伴着隐约的鸡鸣声还在其中回荡。
徽州的巷子就是这样，窄窄的石板路伴着一条鱼肠小溪，高高的马头墙分割着天的蓝，在一天之中，你很难看见它完全暴露在太阳之下。巷子有很多拐角，站在一端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三面白墙，即使听见有人呼唤你的名字，也辨不清是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我刚来舅舅家的那几年，经常因为出门遛弯要走许多冤枉路才能摸到回程的路。
抬头望去，对面的阴影里就有一个巷子拐角。残缺的石板块上堆放着除夕那天燃放的炮竹桶，倚着的墙角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快到屋檐的地方，有一簇枣树枝从隔壁荒废的院子里默默伸出头来，黑褐色的躯干倒也不着急着透芽，憋了这么久总该好好撒欢一场。午后的风轻轻卷起地上的碎屑，贴着拐角的墙壁，带着树枝慢慢摇曳。总是经不住风这样地肆意扰动，露出的半幅门联已垂了大半截在风中摇摇欲坠。旧式的木门还留着缝，铜制的锁牌却早已长出了锈斑。如果那位整天骂骂咧咧的老人还在的话，倒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光景。
我在舅舅家先前的徽派老房子里度过了许多个暑假，在没有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的那些日子里，门口这个窄窄的巷子是我与外界联通的唯一途径。每到清晨时分，便会听见从巷子深处传来熟悉的吆喝声，一位老奶奶每天都会提着一个木桶，准时出现在各家门前售卖着刚蒸熟的豆沙包、鲜肉包和酸豆角包子。吆喝声还未听得清晰的时候，我就已经像是春天里的鲣鸟，急忙找寻舅舅的身影，做一些“假正经”的家务活，这样总能得到一两块钱，屡试不爽。揣着钱，望着门前窄窄的巷子，等待着一天中最为期待的时刻。一会儿，巷子里的吆喝声消失了，那应该是路过谁家门前做成一单生意了吧；很快，吆喝声又出现了，现在她应该又在赶赴下一个人家了吧。断断续续的吆喝声越来越清晰，标准的上庄徽语拖着长长的语调，直到听见塑料拖鞋在石板上划过的声音，才敢确定她真的要到了。确实，巷子远端的光线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在晴朗的日子里，甚至可以看到她佝偻的身影在白色的墙壁上慢慢展开来。到这时，倒也顾不上苛责这些颠簸的石板路，获得舅舅眼神的准许之后便大步地迎上前去。
门前的巷子倒也不是总给我送来希望和快乐。对于我这种老病号来说，在一个夏天里生两三次病也都是常事。那时的医生总是徒步上门为那些不方便走动的老人和孩子扎针，背一个皮质外套的木箱子，穿街走巷带着一身浓浓的医用酒精的气味。该来的终究却是逃不过的，但是对未知的恐惧往往就足以击溃了一个人心理的防线，让你未见到鬼，就已经在一片漆黑前停下了脚步。我只能侧着身子默默地关注着窗外的每一丝动静，脚步声、嘘寒声、家畜声、器物声都能引起好一番分析和猜测。不过这样一折腾倒也忘却了身上的病痛，只是心中的担忧和恐惧并没有因为排除一个目标而有减去半分。
回过神来，午后的阳光已渐显疲态，隐约的鸡鸣声也已在窄窄的巷子中失去了踪影。在阳光下憨坐了一下午，终究没能等候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个窄窄的拐角里，这确实有些遗憾。不一会儿，高高的马头墙后面升起了几缕炊烟，我定了定神，赶忙站起身来走进屋内。因为很快，我的椅子也会被埋没在阴影中，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2020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