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该汇报的已经汇报完了，他也笃定，赵顼知道的细节比他的要详细得多，但不得不道，“臣等在辽国的大殿之上，没有拿到边境商定的协议，但在出境时，辽国秉着两国世代友好的原则，派杨遵勖亲自将协议送给臣等，幸而不辱使命！”
满朝文武兀自腹诽，格外瞧不起王安石，什么叫“辽国秉着两国世代友好原则”？说得冠冕堂皇，大宋的使臣们在辽国都干了些什么，有《大宋周刊》这等杂志，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数千人在大定府东南面的山林之中丧命，即便是活下来的，要么成了傻子，要么成了聋子，断肢残体，忆之色变。
这一次大宋倒是没有通过一些小报漫画等不入流的手段去宣扬，这些爆炸是大宋所为，可是大辽与西夏均有猜测，大宋定然是有了新的威力强大的武器，否则，怎么敢如此硬气地让大辽割裂土地相让？
是以，尽管大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民众说明，这一次爆炸乃是天灾，朝堂之上也格外一致地如此认为，可内心里，大家都很默契地怀疑是大宋有了神器。
否则，怎么可能会有不经艰难谈判，便送上门来这么好的事？
“说来，朕也是格外感激大辽皇帝！”赵顼摩着手背，歪在龙椅之上，似有无限感慨，“朕原本是不想重新界定边境线的，无奈，大辽的皇帝有这么个想法，正如大辽所说，两国世代友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哦，真宗皇帝年间，萧燕燕皇太后亲自领兵与澶渊结盟……”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也的确是该重新商定一下了。”
没有任何人附和，说实话，把一场掠夺，说得如此无奈，如此冠冕堂皇，明明得了天大的好处，还把自己说成勉为其难，大宋的臣子们没有一个有如此厚的脸皮。
贺铸一身甲胄，站在阶下，忍不住朝赵顼侧目。任他以为自己已经非常了解了赵顼，也依然忍不住眼角抽动，只在想，陛下从小受教于大儒，圣贤书读不少，为何就……变了呢？
赵顼话说完，一番尴尬的沉默之后，他似乎根本就不理解臣子们的感受，点名道，“贺铸，领命！”
贺铸出列，朗声道，“臣在！”
“皇太子耶律浚还是不能死啊！”
赵顼一语出，总算是让臣子们有所反应，均不明白，大辽的皇太子如何不能死了。大辽的皇太子死了，大辽必然是国势日下更甚，于大宋难道就没有好处？
一想到女真将现，金朝建立，起兵辽朝，最后南下，大宋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四千多人，全部都被掳到金国。虽然，这其中，赵氏子孙不争气占主因，但防备女真是必须要做的事。
中间隔了一个大辽，大宋如今自身也不强盛，与其帮女真这样一个凶悍的民族去消磨大辽，不如养大辽去牵制女真，为大宋争取时间。
只是，现在，把女真这个名不见经传，大多数大宋臣子连听都没听说过的民族说出来，说此时此刻，女真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叫完颜阿骨打，三十四年后，会起兵大辽，一举攻到大宋。
那时候，大宋臣子们标榜的“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太平盛世将一去不复返。
从此以后，他们将不得不吟唱“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连死都不能闭眼地嘱咐，“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若是他说这些，只怕这些臣子们，连君臣大义都不顾地，要将他送上火刑架，灭了这妖孽吧？
曾公亮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他站出来，大怒，道，“陛下，臣今日冒死进谏！”
“讲吧，只要你不骂朕祖宗，不管你说了什么，朕赦你不死！”赵顼往龙椅上一靠，手叉着下巴，眯着眼睛，慵懒不失风度，若二十一世纪的美眉们看到了，自然是无限迷恋。
然，在这群食古不化的大宋儒者们眼里，却是格外无状，坐没坐相！
“当年石敬瑭以燕幽十六州作为礼物，献给大辽皇帝，向大辽称儿皇帝，自太祖开国以来，燕幽十六州为历代帝王悬心之石，励精图治之的。如今陛下，手持利器，小试威力，便令大辽君臣等胆寒，手捧百里之疆域，献给陛下。”
“臣不明白，为何陛下不趁势而为，若大辽君臣父子相疑，操干戈于内室，必定会国朝大乱，国力衰竭，彼时，正是我大宋有为之时，也必定可令燕幽之地回归我中原，免叫我炎黄子孙受夷化之苦，上告知于天，下安之于民，也是陛下伟业所图？”
曾公亮一番哭谏，声泪俱下，殿中的文臣武将无一不被感动，纷纷附议！
“这样啊！”赵顼一笑，他倾身向前，俯视一干文臣武将，“你们都有这个想法？”
“是，陛下！”
“朕也有！”
众臣不由得一阵安心欢喜，只是，坚持不到一息功夫，便听到赵顼道，“只可惜，朕方才听你等一言，胜十年书，改了主意！”
“一直以来，恐怕你们心里以为，朕一肚子阴谋诡计，上不了台面。”
众臣一阵惶恐，纷纷跪下，赵顼起身走下玉阶，走到众臣子们面前，笑道，“不用这些虚礼，显得朕很傻一样。”?
他越是这么说，众臣子们越是不安，不知道陛下葫芦里卖的都是什么药，赵顼背着手，走在群臣中间，笔直而立，望向殿外的蓝天白云，道，“千古艰难不是一死，而是为人君！”
“你们以为朕听不出你们一天到晚给朕讲大道理的原因？纲常五伦，仁义礼智信，天天给朕上这些课！富弼，你不是说‘为政以德’吗？程颢，你不是说‘君子之学，必至圣人而后已’。”
“你们来告诉朕，圣人会希望大辽一国君臣父子互相猜忌残杀吗？‘郑伯克段于鄢’，你们一直说，‘伯’用得好，‘克’用得妙，兄弟非兄弟，乃两国，一字春秋，朕也害怕啊，怕百年之后，被你们字诛笔伐于史。”
“所以，朕才不上你们的当呢，以后，朕要光明正大地做事，以正天下，所以，曾公亮，你不必死谏了，也别掉眼泪了，你说的，朕不会去做。”
赵顼手一挥，对贺铸道，“耶律浚不能死，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他必须能够安稳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