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二月放榜,城中的布告栏一大早就围满了人。
进士及第受万众瞩目,拜谢考官出席宴会,其中还会选出两名最年少英隽的,骑马巡街探访名花。
如此殊荣,也不难有人挥笔题诗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时辰到,放榜单,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些落榜考生各自垂头丧气,愁眉不展,大约又要年复一年考下去。
此时不远的马车上,一人将车帘撩起,内侍恭敬站在旁边,拱手道:“主上,此乃我朝盛世啊。”
龑帝往榜单扫了几眼,鹰隼目光盯着内侍的脸。
“何以见得?”
“杂家......”
声音转为轻快:“私下谈笑,无需慎言,朕自当玩笑。”
“是,”宦官张让拢了拢袖子,说,“国昌,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这些读书人便是输蓄国之血液的重要力量,但......也可能成为不安定因素。”
“继续。”
“主上当政,首改科考,读书人无需靠诗才‘行卷’,官职不依‘通榜’内定决定名次,不但增强读书人的信心,还壮大了考生队伍,为了改命,他们不得不年复一年的科考,成者,留下报效朝廷,败者,就在考场里蹉跎岁月。”
张让低眉顺眼:“到最后,或已看破红尘,或已财力不支,大多成不了气候。”
一语道破,龑帝笑道,“话是不错,”手肘搭窗框,指指他,“知人机者,危矣。”
张让颔首:“谢主上提点。”
“回去。”
收回手,车帘布垂落。
马车沿着反方向徐徐前驶。
今日不但是会试放榜,还是金昭仪的生辰,一早龑帝就命人将赏赐的东西陆续送去了内寝。
臂钏钿钗,丝绸锦缎,玛瑙器皿,朝贡珍品。
皆是帝王宠爱,更是地位象征。
金昭仪乃兵部侍郎金魏陶的胞妹,桓王生母。
向来安分懂礼,知分寸慎言行,还会做些甜糕小菜,自嫁入雪门关将军府,就一直温婉待人。
哪怕刚开始不得宠,也毫无怨言,与当时还是侧室的陈皇后同侍夫君。
这样的女子,怎能不惹人喜欢?
直到改朝换代,龑帝册封其正二品昭仪,也算是弥补了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唉......”
司廷枢面对满桌礼品,挑花了眼。
上面全是名公巨卿,王公贵胄平日里孝敬自己的。
“没有一个好东西。”
关键母亲还要不重样,他已经不知再送些什么好。
“她那里什么也不缺,尤其是冬狩后宠爱更胜从前,”食指在几样礼品里,扒拉来扒拉去,“隶庶你帮我想想。”
“属下......也不知。”
司廷枢摊在坐榻,手背抵额:“真是每年最烦的一件事。”
闭目烦懑,忽地想起以前。
在将军府时,母亲闲来无事总喜欢钻研美食。
于是站起身。
“走!去西市瞧瞧胡货,看看有没有新奇的食谱。”
他身着便服,带隶庶出入各种书坊,终于在最后一家找到两本,上面记载了许多外邦小吃的做法。
“交差去。”
这种事,幸亏一年只有一次。
同样是进后宫,司廷枢所看到的却是满目肮脏。
就算盛夏莲海,满池荷塘,也看不到清涟圣洁,而是沉底的淤泥。
即便出水芙蓉,也只觉得恶浊。
内侍领着他走进寝殿。
见母亲衣着素净,端坐在妆镜前,任身旁婢女一左一右为她篦发,打扮。
平日桓王甚少进后宫,只有在佳节,或是重要场合,才会来这儿给昭仪请安。
见二皇子进门,侍人纷纷行礼。
“儿子叩首,祝母亲生辰吉乐。”
金昭仪转身,不小心被扯到青丝,拧眉瞪婢女一眼,扭回头,转脸欣喜。
“快快起来。”
她拉着儿子的手,展颜欢悦。
“上次来我这儿,还是冬狩回朝的时候,让阿娘好好瞧瞧,”绕了一圈说,“消瘦不少。”
又嘱咐:“以后能让隶庶跑腿的就让他去,他又不是办事不牢,不必什么事都得你亲力亲为。”
“母亲放心,”然后朝隶庶摊手,“东西拿过来。”
将备好的贺礼递给金昭仪。
她拆开看,眼光变化,稍纵即逝。
半晌,道出一句:“与众不同,且为用心。”
“母亲喜欢吗?”
“当然,别看你父亲送来的这些赏赐,都不及你一片孝心。”
对着母亲的假模假笑,司廷枢已经习以为常。
知道她也不是第一次对自己失望了,不论礼物还是课业,从未真心鼓励嘉奖过。
虽不像皇后那般苛酷,但有时候,虚伪的笑甚至比严词厉色更加伤人。
她只教会自己两个字。
隐忍。
却没未告诉他,何时该忍,何时反击。
想到这,司廷枢笑道:“全是母亲教导得好啊。”
“等会儿留下用饭,”金昭仪提醒婢女,“去把炖好的药膳拿来。”
随手将食谱丢在妆台,拉着儿子坐到外桌。
片刻,婢女端来一小锅鸡汤药膳,又单盛两碗放在他们各自面前。
司廷枢拿起汤勺,品赞道:“嗯,母亲的手艺是愈发好了,比着尚食局,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儿就会哄人开心。”
“父亲总不能哄你罢,这可是他最喜爱的,所以我还是少吃些,万一他来,没有多份就不好了。”
金昭仪眉梢忽闪异样,用巾帕抹抹嘴角汤渍。
“我这东西呀,也只有你觉得好。”
话不对劲。
旁边的婢女终于按捺不住,有些愤然道:“昭仪如此贴心知礼,陛下却偏偏被那个女乐蛊惑!”
“放肆!真是越来越没规矩!”金昭仪偏头嗔怪,“许是我平日太纵容你们,连这种话都敢说出口!”
“昭仪恕罪!”
婢女慌忙跪下:“婢子只是为昭仪感到不平......”
“荒谬,我何需你替我觉得不平?!”
视线从婢女再移回母亲身上,司廷枢唇角一弯,心中冷笑。
“呦,突然间是怎么了,”俯身,右手肘撑着膝盖,“你也是,明知今日会试放榜,又乃昭仪生辰,你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提些不开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