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胡乱靠在一起的头颅,最后一点快要失却温度的殷红缓缓淌下,洇透了已涣散的瞳仁。
恍惚又回到了那片焦土。
亦是两颗头颅,长发断裂,肮脏板结,滚落至她脚下,血色的眸子望进她的躯壳,震颤着她的魂魄。
焦黑的土,凝着烧干了的血块,四处散落的残肢碎骸,不见尽头。
仿佛如何挣扎也不肯散去的梦魇。
天光一点一点地逃离这片失落之地,残阳,原来真的是血染透的。
战火烧过,家国破碎,寸土难留。
却为何独留我一个。
独生,如何算得是幸存。
她没有再哭了,活下去,只想活下去,哪怕活的肮脏不堪,哪怕吃掉的,是地狱里的腐肉。
刀是从半具残尸上拔下来的,奔腾的战马踏碎了他的半边身躯,刀刃仍旧锋利。
棕黑色的战马跪伏在血泥之中,四肢软软地折在一边,它的眼睛真亮,像浸饱了月光的夜露。
然后夜露淌了一整个长夜。
她将头伏在它的颈侧,黎明破晓那一瞬,夜露淌尽了最后一滴。
刀刃破开它柔软的腹,流逝出生命的余温。
她用力抓起,将余温狼吞虎咽,又全数吐出,直将自己的生命吐尽呕出。
她仰面躺着,望向苍穹,晨曦已在涂抹淡色,奇怪,朝阳怎会是苍白的?
眼睫覆上了一片冰凉,融在眼底,晕染水眸。她抬起手,万千银蝶在指尖缠绕纷飞,埋葬了一整个苍凉人间。
还要活下去么。
真的,是想活下去么。
可为何也想,永远葬在这片苍茫之中,再不用醒来。
冷,冷的要命,可是真好,很快便不会再冷了。
天是白的,变成了灰色,好像又要黑了。
烫,烫的要命,这银蝶怎会突然烫的这般厉害?
“莫要动,你冻僵了,再忍一忍,很快我们便到地方了”
天似乎黑了许久许久,耳边缥缥缈缈的缭绕着低语,如泡在水酒里,隔了尘世,梦呓一般。
“劳烦店家,可否寻一个丫头来,替她清洗换衣,我们两个大男人,实在是不便。这些银钱,您看着使”
“这姑娘......怎会是这个模样?!客官莫不是自西边来?!那边可是才打了仗......”
“战火会不会烧过来?......”
“听说是悯王带的兵,已将那帮子蛮人杀的片甲不留,赶回老巢去了”
“就该将他们的老巢一并端了!”
“边境之外,有不少附属之地,一旦交战便难免波及,这姑娘莫非是幸存下来的......唉,真是作孽......”
暖汤润湿了干裂的嘴唇,淌进身体,驱赶着梦魇与寒夜。
烛火是烫人的颜色,灯下他的脸朦着暖色,低眉敛目,褐色的头发如缎。
“莫要怕,无人再伤得了你”
过去与现在,隔着一层时光的迷雾,恍恍交错。
“沈姑娘?”,温顺忧虑的眸光,干净又炽热。
“枕公子......”,沈寻抬头,望进了少年的心间。
“姑娘唤我星河罢”,眉眼间是小心翼翼。
沈寻避开他的目光,矮身将胖店主翻过来,在他的身上搜了一遍,“真真是身无长物”。
林尚琂道,“就算是有,此刻也不会在他身上了,将他叫醒,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只怕是他神志仍是不清,没法子问”,枕星河垂目,“况且沈姑娘一掌,力道不小,只怕他要睡个个把时辰才......”
清脆的一巴掌,胖店主的半边脸立即红了一片,“那倒不会,这力度我拿捏得住”。
果然,胖店主在沈寻来回摇晃之下,闷闷地哼了一声,渐渐醒转。
丁瞳幽幽道,“沈姑娘莫不是时常这般练手罢?”
沈寻又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胖店主的脸,来回颤动的脸颊在这般情形之下有一种奇诡的滑稽。
胖店主半睁着双眼,目光迟滞地在四张俯瞧着他的脸上晃过。
“是什么人要你对我们下手?”,林尚琂每一字都说的很重。
胖店主不知在瞧着哪里,目中满是迷惑与茫然。
“松开我”,林尚琂挣开了丁瞳,蹲下身,扬手便是一掌,“你见过叶惭与林尚瑧,他们经过这里,是不是?”
林尚琂这一掌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那声响吓得丁瞳一跳,沈寻与枕星河亦是一惊,胖店主被打得头用力甩向一边。
“将他拉起来!”
枕星河与沈寻一人一边,架着胖店主的臂膀,将他拖了起来,坐在地上。
林尚琂起身,大步走向那两颗头颅,一手一个提了起来。
胖店主才坐起,面前便搡过来两张血淋淋的脸,起先他的目光仍是游离的,而后慢慢在眼前聚拢,良久,他的面容变得扭曲,全身的肉都颤动起来,一声凄厉的嘶吼自嗓子中硬挤了出来。
“放过我!放过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胖店主疯了般地挣脱开束缚,蹦了起来,伏在地上,以头抢地,拼命地磕起了头。
几人目瞪口呆,面色俱是难看至极。
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恐惧才能将一个人骇成这般模样?
“按住他!”
枕星河将胖店主的两臂向后折过去,以一只手禁锢着,一手抄在他的颈前,使他不得不仰面向后,无法使力。
林尚琂俯首盯着他,“是谁做的?”
胖店主不住挣扎,努力想要远离他手上的那两颗头颅。
“你看到了什么?”
胖店主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眼眶,瞳仁猛缩了一下,“鬼......”
骨碌碌,两颗头颅滚落在地。
枕星河心神一颤,险些未能将他按住。
丁瞳已是骇呆了,僵在原地动也动弹不得。
沈寻用力咬了一下唇,血丝洇出,疼痛冲散恐惧,重新占据了神思,“什么鬼?!”
“判官......”,胖店主哀叫着,声音已变了调,“放过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丁瞳结结巴巴道,“判,判官?莫非这里是阎罗殿?......”
沈寻冷声道,“这里若真是地狱,那阎王只怕是瞎了眼”。
林尚琂有些发怔,“若他见到的,真的是判官呢?”
沈寻有些诧异,“小鬼,我可是记得你说过,你不信鬼神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