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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琰受召前往凤仪宫之时,皇帝刚刚从小憩中醒来。
他没有想到苏政会在皇后宫中召见他,心中不免有几分诧异,更是有几分疑惑。
来到内殿时,谢淑娴正坐在玫瑰椅上,握着一绷女红一针一针地绣着,她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柔和,没有像以往一样,脸冷得能看到唇边两旁淡淡地细纹。
看着秋香色的织线就知道那是绣给五弟的,苏琰的眼眸敛了敛。
五弟喜欢秋香色的衣裳,十四岁的年纪,生得又俊美,和京中那些个五陵少年一样,成日无忧无虑,这样明艳活泼的颜色越发衬出他少年的生气。
不过他小小年纪早已出宫建府,没什么拘束。
某种程度上,苏琰确实有几分羡慕苏珏。
“快去见过你父皇。”谢淑娴开了口,语气也变了些许,不似往日那般冰冷。
苏琰颔首,转向榻上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苏政倚在塌上,手里握着一只小暖炉,轻轻地咳了几声。
他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温馨的场景了。
外头是日渐寒凉的天气,秋风瑟瑟地吹着,殿里燃着袅袅的香,怀里抱着炉子,一家三口围拢在这间小小的方寸之地,妻子做着女红,儿子从外归来,恭谨孝顺。
寻常人家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可是原本稀松平常的事,对他而言却是触不可及的奢望。
“父皇召儿臣来所为何事?”
苏琰没有丝毫感情的冷音打破了苏政的美好的遐想,忽然间他像是坠入了冰窖,整个人都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陛下。”谢淑娴赶紧递来了帕子,苏政顺手接过,掩唇继续咳了起来。
他现在只穿着中衣,每咳一次,锁骨下的凹陷就明显一分。恢复了常态之后,苏政强撑着说了句无碍。
“父皇是不是想问番邦使团的事。”
苏政点点头,“明日使团到达京都,接应一事全权交给你,朕不会再插手。”
“眼下是有一个人,朕点给你,或许会对你有所帮助。”
苏琰抬眸,“何人?”
苏政吐出一个名字,“舒乐。”
苏琰显而易见地讶异了一瞬,他有几分茫然。
怎么连苏政都会给舒乐说话?
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苏政见到他这副表情,继续道:“朕知道,你与这个小娘子自来不对付。她的事,朕都知道了。不过从前是从前。”
“朕听说近来她在民间也做了不少的事。你身为京兆伊,还断过她的案子,想必对她也是有些了解。舒乐的才能是不容质疑的,朕也是今日尝过了她做的四珍羹才知道了这些。”
“番邦使臣那边是带了自己民族的文化来的,赶在太后的寿辰,表面上看是交流,实际是较量,这一点你我都清楚。”
“民以食为天,一个国家的根基离不开饮食的文化。如果能在这次万宴之宴上赢了番邦使臣,那周朝的气势将一举振奋。”
“而舒乐既能掌得住万福楼的辣系菜,又能创得出九香楼的淡系菜,这样的天赋可遇不可求,你要好好把握这样的人才。”
谢皇后在一旁听着,表示赞同,就凭着舒乐仅用一碗羹就能调动人的情绪,谢皇后都愿意极力举荐她。
她现在还能回味得起那碗羹,柔滑细腻的口感,浓郁的奶香,让人像是被暖融融的温柔包裹一样,不仅能带来口舌之欲的满足,更有一种莫名地抚慰人心的力量。
苏政则是因为这碗羹想起了当年周朝还未稳固之时,那时他还是晋王,身边也只有谢淑娴一个发妻。
娶的虽不是他最爱的那道白月光阿清,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谢淑娴却陪着他走过了最苦的日子。
谢淑娴虽然时常也会任性,讲话也不中听,可是出人意料地能吃苦。苏政南来北往地征战,谢淑娴无一例外地都陪他去。
苏政不让她去,她骂骂咧咧最后也还是会跟去。
这么一个女人,和温柔根本是沾不上边,和苏政的白月光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可也是这么一个女人,在大军被围困芦苇坡的时候,咬着牙硬挺着和他一起撑过来。
最困难的时候,谢淑娴做了一碗羹,浓郁的乳香,稠厚的花生碎,和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食材混合在一起。
厨艺虽然不怎么样,可是里头的料的实打实的足。就跟谢淑娴本人一样,没有那些浮夸的花言巧语,所有的好都是实实在在的。
只是苏政对谢淑娴最深刻不移的印象,就是她对阿清的争风吃醋。是那个后来成了他的毓哲皇后的阿清。
他是在阿清已经去世了许多年后,时移世易,才终于从岁月的尘埃里,看清了这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女人。
到了今日,那些患难与共的记忆就像被打开了锁,纷纷涌现出来。
苏琰有些怔住了,他几乎没有见过他们同处在一个空间里,互相默契地支持彼此意见的时候。
他只记得苏政对谢淑娴的冷漠,苏政对他的冷漠,和谢淑娴对他的冷漠。
印象中只有沉默相对,无话可说,这样的场景,带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陌生感觉。
苏政身着中衣,抱着手炉随意地倚在榻上,跟他交待着事情,谢淑娴坐在玫瑰椅上一针一针地绣着线,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让他觉得可以有一丝松懈的氛围。
好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慢慢地在他与其他人之间融化了,让他不必非得离他们那么遥远地站着,甚至想稍微靠过去一点。
他想了很久,勉强地辨认出来,这好像就是他们说的,家的感觉。
苏琰忽然想起了舒乐,他不知道为什么,舒乐竟然会有这样的力量。好像不止一次地,直接或者间接地,打破他的边界,带给他一些从未有过的感受。
大概是这种感觉太过陌生,苏琰忽然很想逃离。
他恢复了一贯的冷玉一般的神情,行了君臣之礼,“请父皇下旨。”
苏政注意到苏琰片刻的晃神,心里也随之柔和了几分,但看到他脸色陡然转冷,又向自己行君臣之礼,将他这个父亲推拒千里之外,心上蓦然有些发酸。
也罢,向来是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人人都以为亲情只要爹娘生养,子女的爱意就会自然生长。可事实上,亲人之间更是如此。
琰儿长了十八载,他怎敢奢求多年父子如君臣,仅仅在朝夕之间就能像寻常人家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