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鱼肚白,晨起无风,柳叶条条垂下,将那亭台小筑遮掩一半,可却掩盖不了那血腥味儿飘了几里。
陈庭恪一早来寻喜盛,便闻见了这气味,撩起几条柳枝,看着那门前一片血河,已经有些微微干涸,不禁瞪大了一双狭长的眼睛。
这些人死状凄惨,皆是死于一刀毙命,不用想也知道是张潜干的。
夜半无声,却杀人无数,这的确是张潜的本事。
想到此,陈庭恪快步迈进了寝室,去寻伺候喜盛的云香。
侧间的云香犹在梦中,还不知昨晚之事。
陈庭恪推门见云香一个人躺在榻上,连着那个名叫小五的孩童都走了,心里气不打一出来,命人叫醒了云香。
云香还保持着抱着小五的姿势,此时被叫醒有些发懵,抬眼看着陈庭恪立在自己跟前:“公子?”
陈庭恪默了默,看着云香,虽然生气,但也不知道如何去说。
张潜那人厉害的很,对着那么多守卫都能把喜盛与那个男孩带出去,他怪罪一个手无寸铁的侍女也没必要。
想了想那女儿家近日的温柔小意,陈庭恪心中一惊,大步走出侧间,见小窗前的木几上摆放的针线,那双长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震撼。
谁知道,禁庭里头最好欺负的那个,竟然脑袋瓜最好使的那个?
陈庭恪有些懊悔,不过他仍有一事不明,昨晚那个时候,分明是铲除于亚的好时候,他不懂张潜为何会如此沉不住气。
且据他所知,上京下来的命令,是活捉于亚,其中并未提及喜盛,张潜此举,却有些令人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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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盛是在驿馆醒来的,外头的日头正盛,隔着纱帐看那微光,应当是午时了。
这是她近几日来难得睡的那么踏实的一宿。
知道自己被张潜救回来了,喜盛在被窝里动了动,刚想叫诗音,纱帐便被挑开了一道缝隙。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潜。
“张潜…”她对上张潜那张瞧不出情绪的面孔,抿了抿唇,将被子捏紧了些。
虽说他救了她,可张潜总这般随意,喜盛是有些害怕的,当然,她自己也会胡思乱想。
不过张潜那般冷情的人,心里也有了喜欢的娘子,怎么会对她有那个意思?
喜盛想通了这点,便松开了锦被,往张潜身后看了看:“诗音不在吗,怎么让大人来了?”
“他们带着长公主的尸首,眼下应当已入上京。”
许是因为刚醒,她脸颊被枕头压的有些微红,瞧着像个瓷娃娃,张潜盯着她那张小脸,附身将榻前那双绣鞋摆好:“公主先醒醒神,我教人摆膳。”
说罢,将床帐挽到帐钩上,便要离开。
喜盛瞧张潜不声不响的,忽的想到了什么:“你等等。”
“怎么了?”不明喜盛忽然叫住他是做甚,张潜也有些疑惑。
“铁匠那个孩子,你还记得吗?”
喜盛昨夜想了一宿,她是出来了,可那个孩子落在陈庭恪他们手里,被他们杀了,也怪可惜的。
但喜盛也不想因着这事再给张潜添麻烦,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张潜。
张潜却看透了喜盛那点小心思,知道她素来心善,便道:“你想救他?”
“我听你的。”喜盛摇了摇头,却又不敢直接说,她怕张潜又要说她多管闲事,只好提了这么一句。
他愿意救便救,不愿意就算了,保护好自己就好了。
“你若想,臣可以留意一下。”张潜看着她那扭捏模样,不由得一笑。
“真的吗?”喜盛并未想到张潜会答应的如此痛快,小脸上立刻绽放了笑容,抬眸对上张潜那双同样含着笑的鹰眼。
喜盛心里颤了下,连忙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自己两双绣鞋,自顾自穿上。
张潜在驿馆命人备了膳食,因着是轻车简装,为了掩人耳目,喜盛连衣服都换成了普通人家的衣服,草草用了饭就跟着张潜离开了驿馆。
接下来的几日俱是如此,前几日倒还好,不过喜盛到底是女儿家,娇气。
身边没有诗音,张潜又要忙着赶路,一边又要顾着她,别被歹人又撸了去。
喜盛也知道这点,好多事都不好与张潜直说,可这日夜里,喜盛却又些挨不住,睡到半夜便蜷起了身子,抱着双膝。
那痛呼一声声从内间传出,像极了襁褓里的猫儿,听着奶乎乎的,可却一声比一声虚弱。
张潜是被那声音惊醒的,匆匆从罗汉床上坐起身子,跑进内寝,看着帐纱里拱起的一团棉被,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大步上前撩开了帘帐,肃容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喜盛。
喜盛从梦里疼醒,便抱着膝盖,疼的动弹不得。
她额上冷汗湿了一块被褥,瞧着跟眼泪似的,彼时察觉到身后帐纱被挽起来了,女儿家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
“是臣。”张潜也知道她怕什么,跪倒了榻边,微微附身将床榻里的喜盛捞了出来,搁到了腿上。
喜盛听见是张潜的声音,原本放松了些。
不过面对张潜下面一系列的动作,喜盛杏眸里有些震撼,看着将她放到腿上的张潜,他脸上还留着痂,几道弯弯月牙形的血痕,是她前几日掐的,瞧着有些滑稽,可喜盛却笑不出来,跟坐到针毡上似的,一动都不敢动。
她印象中,除了儿时的父皇,还未有那个男子会与她这般亲近。
“你…”喜盛也意识到这般不妥,刚要说张潜,双膝便一阵酸痛,好像有一根针刺了进去,让她的身子都跟着紧缩了下。
张潜是知道喜盛这老毛病的,彼时抱着人,沾着她的身子,只觉得喜盛遍体冷的像个冰块一样,隔着衣料都觉不出温度。
可她身上却又有些汗潮,带着一股浅浅的梨香,初闻清新淡雅,可后调好似偷偷勾你近些来闻一闻那香甜。
张潜有些挨不住,拥着这浑身冰冷的小公主,喉结滚动了下,拨开她要去捏膝盖的手,随后将她把一双蜷着的腿打直。
“疼…”她膝盖抽筋,疼的要命,彼时被张潜强压着,却更疼了些,可喜盛知道只要这样才管用,不觉钻进了张潜衣领,巴巴望着摁在自己膝盖的的那只大掌。
她的膝盖虽然不大好,可能隔着寝衣料子,都能觉出张潜掌心的余热敷贴在了她的膝盖上。
喜盛心里似乎也被那大掌暖到了,偷偷摸摸的抬眼,想看看张潜神色,不料正对上张潜那双在夜色里蒙上一层阴翳的鹰眼。
喜盛有些怕,刚想撇过头,便听头顶那道低沉的男声:“本就没带药,你夜里睡的冷不知道说话,哑巴不成?”
“…”喜盛也想,可眼下正是盛夏,别人都怕热,偏偏她来个冷,麻烦不说,张潜定还会觉得她麻烦,所以喜盛没说,想着几日就到上京了,将就一下就好了,谁知今夜就不行了。
前几日她还觉得陈庭恪那几天免费按摩好,可没想到那按摩也只管几天。
眼下又被张潜这么凶巴巴的说,喜盛有些委屈,别回头不去看张潜,报仇似的把眼泪使劲往张潜胸前的衣服上蹭,蹭的她脸都疼了。
殊不知,张潜胸口也是火烧火燎,又拿怀里撒脾气的喜盛没办法,蹙了蹙眉,看着喜盛耍横,只好定住了她后脑勺:“闹什么?”
“你不是有刀吗,你把我的腿砍掉好了,这样就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喜盛听着那话,忽的将脸抬起来,一双含泪的杏眼瞪的溜圆,是真生气了。
张潜被那乌溜溜的瞳孔撞上,身子僵硬了下:“我没有嫌你麻烦。”
他若是真嫌她麻烦,留下人带她回去便好了,他大可回上京,挨庆帝一顿骂便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喜盛不舒服,脾气本就娇,这会儿和张潜对上,她反倒还占了上风。
不过喜盛自己没觉出来这点,只顾着怼张潜。
“你自己夜里冷,又不愿与我说,干挨着,非要等着腿疼。”张潜是真的没辙,垂眼看了看喜盛,眼底透出几分无奈,伸手将喜盛身上的被子拉过来,裹到了她身上。
“腿疼了也不唤我,换作是你,你生气么?”
“我不生我自己的气!”喜盛嘴硬,又胡搅蛮缠,伸手便要抓着张潜的脸,嫌他顶嘴。
张潜冷肃着脸,见她张牙舞爪的,知道她占了便宜才行,想着大不了来个对称的指甲印。
可喜盛看着张潜那副模样,手上动作顿了下,觉得这样未免太过骄横,便收回了手,继续蹙着眉头,看着自己被打直了的腿。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喜盛缓了口气,忽的问了一声。
这个疑问,已经困惑她许久,那日从郁久闾那支嘴里没听到答案,喜盛便一直想听。
“这是臣份内之事。”张潜听到她的话,鹰眼收缩了下,随后沉声道。
答的镇定自若,可喜盛却是越发急迫:“仅仅因为父皇之命吗?”
“…”
张潜愿想斩钉截铁但我告诉喜盛,是这样的,他对她好仅仅是因为圣上之命,可垂首看着喜盛那双杏眼时,他有一瞬怔然。
因为梦中的她,也是如此,可是那会儿她的胸口上停着一只羽箭。
那羽箭穿破了她显瘦的胸膛,将血液一滴一滴带下来,却掩盖不住那箭尖微红的烙铁。
张潜忽的明白了,也想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