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
慕容桑回到了王念恩的公寓。
卷铺盖！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来时的一个行李箱，如今塞到爆，怎么合也合不上了。新添了不少的东西，像是她新购置的靠垫、桌布和风铃，不能便宜王念恩，还有情侣水杯、情侣睡衣和情侣拖鞋，更不能便宜下一个住进这里的女人比如丁晨露……
没错，慕容桑的发散思维都发散到这个地步了。
稍后。
电梯缓缓来到一楼，门一开，里面站着慕容桑，外面站着王念恩，再没别人。王念恩看了一眼慕容桑的行李箱，行李箱的锁扣便啪的一声，崩开了。慕容桑越忙越乱，越乱越忙，还痴心妄想想下电梯，最后，行李散落了一地。王念恩长腿一迈，上电梯，关门，上行。
慕容桑蹲着：“你激光眼吗？”
火大！
狭路相逢也就罢了，还被他看到这么狼狈不堪的一面，好像她落荒而逃似的……
“我什么眼你还不知道？”王念恩站着，也不说帮帮慕容桑。
“二五眼吗？”
“慧眼。”
“慧眼识珠？”
“识你。”
慕容桑说话都不经大脑了：“你才猪。”
电梯门一开，慕容桑的烂摊子还是烂摊子，王念恩这才蹲下身，将大敞的行李箱两端一提，下了电梯。慕容桑跟下去：“你还我。”
“还你什么？感情还是青春？”
“幼稚！”
到了家门口，慕容桑袖手旁观，王念恩只好放下行李箱，再去开门，却不料，输入了两遍密码，都不对。“你把密码改了？”王念恩问慕容桑。
慕容桑别着脸，默认。
她本想一走了之后以此给他添添堵的，谁能料到没走了。
王念恩失笑：“还说我幼稚？”
“我这叫机智。”
“开门。”
“别求我，求我我也不回去。”
“我要进去。”
鉴于这是王念恩的公寓，慕容桑理亏，不得不开门，但用手挡着，不让王念恩看密码。王念恩看她：“改成什么了？”
“你猜。”
“改成我生日了？”
慕容桑一愣，推开门：“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念恩端着慕容桑的行李箱进门：“你这气急败坏的，改不出什么花样。”
慕容桑被王念恩说中了。当时，她大脑一片空白，随手改了王念恩的生日。后来觉得不对劲，转念又觉得也许最危险的就是最安全的。结果？最危险的就是最危险的。
“进来。”王念恩回头，给了慕容桑这平平淡淡的两个字。
慕容桑垂着头，觉得今天糟透了。
十几个小时的马不停蹄不算什么，盛家晔的张牙舞爪也不算什么，甚至她刚刚在电梯里的狼狈不堪也是小事，但此时此刻有两件事，是她过不去的坎儿。一件是王念恩识破了她改的密码，另一件是她接下来要说的：“她好漂亮。”
王念恩一愣，垂在身边的手，指关节下意识地微微一攥。
慕容桑抬头，补充道：“那位丁小姐，她好漂亮。”
就这样，王念恩那一攥，仿佛攥在了自己的心脏上。
之前，当慕容桑没等他，二话不说，先于他离开了医院，他便知道她吃醋了。当下他还默默调侃了她一句：这当之无愧的醋坛子！鉴于这不是慕容桑第一次吃醋，而且他对丁晨露是清者自清，所以他没太当回事儿，直到将她堵在电梯里，都还有闲情逸致说什么“感情还是青春”。
直到现在。
现在她死死地钉在门口，没哭，没闹，只是立正着，茫然失措地陈述着她的忧心忡忡，他知道了她不是吃醋，是受伤。
尽管她生于困难重重，但没人希望如此不是吗？
她也希望她的感情是被人看好、支持和祝福的不是吗？
偏偏她和他之间横着多少“牛鬼蛇神”，这都还好说，但来了个丁晨露，带着一张无形的通行证，站在一条比她靠前多得多的起跑线上，让她不战而溃。
当即，王念恩恨不得给自己来两拳。
慕容桑在受伤，他却在看她“吃醋”的笑话，他还是人吗？
他没再多言，走过去，握住慕容桑的手腕，将她带进来，关门。多一步也没再往里走，他就让她靠在门板上，对她老老实实认了错：“我错了。”
慕容桑心里咯噔一下：“哪错了？”
“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你别吓我。”
“怎么是吓你？”
“因为主动权往往掌握在犯错的那一方。”
出于累，王念恩几乎是赖在慕容桑身上：“我没有。你别说话，让我想想从哪说起。”
慕容桑推不动王念恩：“你让我闭嘴？”
“我没让你闭嘴，我是让你别说话。”
“这有什么不一样？”
王念恩没有要亲慕容桑，毕竟这不是亲的时候，他只是无限……无限地靠近了她一下，她偏过头，抿了嘴，也就说不了话了。良久，那样近的距离，王念恩能看到慕容桑额头上细细的绒毛，也能看到她竖着一身无形的刺，既拂得他痒痒的，又扎得他长记性。于是，他有了答案：“你从没问过我那两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慕容桑转回头：“我可以问吗？”
“可以。”
“那两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王念恩握住慕容桑的手，带她走过去。
箱子没有锁。
但这么久了，他没说能开或不能开，能看，或不能看，她连问都没问过，更没偷偷摸摸打过它的主意。如今，他走过去，不用铺垫，只用一只手，不费吹灰之力说开就开。
慕容桑之前没猜过里面是什么。
这会儿更来不及猜。
而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蓝色。
更准确地说，是蓝色的画。
慕容桑怔住。
都说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树叶，同理，世界上没有两张一样的画。但慕容桑不难认出这一箱子的画，和她之前在画廊里钟情，后来由盛家晔送给她，被她挂在房间里的那一幅《不值》，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值》的作者是“无名”，而显然，也是王念恩……
慕容桑曾多少次感慨过她和盛家晔的“缘分”，其中也包括那一幅画。
画廊中的佳作数不胜数，偏偏她钟情《不值》，盛家晔便送了她《不值》。
却不料，彼时和今日，“无名”就在她面前。她和盛家晔所谓的“缘分”，每每都要追溯到王念恩的头上。
慕容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去翻看那些画。
每一张都是深深浅浅的蓝色，几双搅在一起的手，不知道是推，还是拉，既平衡，又千钧一发。
“这都是什么？”慕容桑捋不出头绪。
“我的梦。”
“你的噩梦？”
“对，我的噩梦。”
“我……我还是不懂。”
王念恩席地而坐：“我也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懂，我存在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王念恩这句话不是故弄玄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二十年前，他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一次溺水，被三名路过的大学生救起，却只活了他一个。天平的两端，一端是三名大学生的性命、过往和前途，另一端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他，命运却狠狠地倾向了他。在此后的二十年，诸如存在、价值这样的词汇，在他的字典里无关哲学，无关相对论，只有字面上的意思。
那就是我凭什么？
我凭什么把自己的生，建立在他们的死之上。
以至于溺水的梦如影相随，被他一次次落在笔下，画在纸上，蓝色是水，那一双双手将他托出水面，他却让他们万劫不复。
毋庸置疑地“不值”。
如果能重来，如果有的选，王念恩绝对……绝对不要活下来。这不是无私或自私的取舍，是他肩负不来。是他肩负不来三条戛然而止的生命和三个随之爱也绵绵，恨也绵绵的家庭。
“唐董失踪的儿子……”慕容桑恍然大悟。
王念恩点点头。
其余两个当年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一个是乔路生最器重的二儿子，另一个是荣光的骨肉。
说到荣光，他十几岁出道，二十岁奉子成婚，当然，是隐婚。
虽然奉子成婚和隐婚从某种程度上都不被人看好，但荣光做到了一个好丈夫、好演员。直到四十岁，他大器晚成，接连拿了几个有含金量的奖项，然后，失去了儿子。
荣光一疯，旁人只看到他的好事，看不到他曾对儿子一次次许诺“下次”，却再没有了下次，再没有机会做一个好爸爸，便以讹传讹说他乐疯了。
在这样的舆论中，荣光也就越乐越疯，越疯越乐了。
慕容桑俯身，将王念恩揽进怀里。
他那么高的个子，团坐着，会缩骨功似的是剩下小小一只，弱不禁风，又百折不挠。她终于知道了他面具下的那张脸，像按下暂停键一样停留在了五六岁的年纪。如果说她是用无欲无求，来掩盖不服和欲望，那么他恰恰相反，他是用不服和欲望，来掩盖无欲无求。
三条性命的代价，让他举步维艰。
他没脸好好活，觉得不配，觉得愧对那三个少年。
同时，他又不能不好好活，否则那三个少年的死将更加……更加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