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程眉,”随着狱警高亢的喊声,人群中站起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她佝偻着身子走上前,从塑料筐里拿上自己的物品——一个早已过时的手机、一张身份证和一打手工制作的生日卡。跨出沉重的铁门,她抬手遮住头顶热烈的阳光,身后铁门合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转角处倚靠在破旧越野车上吸烟的高大男人听见声响,将吸了三分之一的烟丢在脚下,碾了碾,快步朝她而去。
“程眉!”浑厚的男声由远及近,程眉停在原地。
他果然还是来了。
二十五年,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他——傅星岩。
这联系在十年前他当上刑侦支队大队长时被她主动切断了。
“车在那边,走吧!”傅星岩着便装,身上刺鼻的烟草味,虽年过五十,但多年军旅生涯让他腰杆依然挺拔笔直。
“你来了。工作日,不用上班么?”程眉淡淡说,抬手撩了撩鬓边白发。
“我办了内退,没班可上。”傅星岩说,指了指那辆有年头的小汽车,“先去吃饭。”
程眉问:“什么时候退的?”
傅星岩能力卓越,屡破大案,即便在监狱这种消息闭塞的地方也如雷贯耳。
“好几年了。”傅星岩满不在乎。
刑侦大队长内退无非是权力争斗站错队,亦或受了重伤无法继续主持工作,程眉没有心思刨根究底。
“我找了一家私房菜馆,都是咱们小时候的老味道,你一定喜欢。”傅星岩已有些沧桑的脸绽开一个老友重逢满心欢喜的笑。
“我不饿。傅星岩,我要去见她。”
程眉坐在副驾驶上,多年牢狱生活已将青春美丽的女人搓揉成一个面无光华皱纹丛生的老人。
“先吃饭。”傅星岩坚持。
“我必须先见她,”程眉把着方向盘,势不相让,“我要见逸敏。”
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全和苏逸敏有关。
过往的事,逝者不可追,她的恨在漫长的牢狱生涯中磋磨发酵,渐渐地转成一种执念。
“为什么还要找逸敏?”
傅星岩办过形形色色的案子,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可他始终摸不透程眉。
她太神秘,半遮半掩的,总在他以为可以预判她的时候来个意想不到。
“聊聊天,”程眉已有些浑浊的眼眸看着远处,仿佛想起遥远的往事。
傅星岩低叹:“你还是没走出来!”
“与你无关!”程眉对他总是很坚决,很冷漠。
傅星岩无奈地发动了车子。
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她一个眼神就把他拿捏得死死地。
“我觉得逸敏并不想见你。”傅星岩硬着心肠,把丑话说前头。
二十五年前,程眉盗取向海公司商业机密,安装炸弹谋杀未遂,先判了无期徒刑后减刑成有期徒刑。
从光鲜亮丽的银行经理一朝成为阶下囚,程眉前半生的骄傲荣光崩塌殆尽。
等待判决的日子里,她一直以为苏逸敏会按捺不住,会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当面羞辱她。
她想好了一套说辞,想好了怎样回击。
她摸透了逸敏的弱点——喜欢替别人背负十字架。
只要种下一颗种子,不用她做什么,这颗种子便会在苏逸敏心中生根发芽,自发地把程眉所作所为合理化、然后把原因归到自己身上,并由此产生罪恶感。
程眉余生身体不自由,而苏逸敏将精神不自由。
所谓心有枷锁画地为牢。
然而程眉算准了前头,没算准后头。
逸敏始终不露面,连出庭作证都避免和她时空接触,甚至程眉歇斯底里逼迫傅星岩叫她,她也无动于衷。
她不屑了解程眉的动机,不屑追究缘由。
她以不屑来表达赤\裸\裸的鄙视。
对程眉来说,这是比谩骂更强烈更彻底的侮辱。
程眉在牛角尖越钻越深,开始把叉子插进手掌,把裤子当绳子把自己挂在卫生间,以头撞墙......
终于,苏逸敏寄来了一张手写贺卡,说她过得幸福,希望程眉好好表现争取宽大处理。
冠冕堂皇,一本正经,看不出丁点诚意,只有满满的炫耀。
程眉笑了。
手还咧着一寸来长大口子,两个医生正要缝针,她拒绝了麻药,任凭丝线从皮肉里拉过,感觉不到疼,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医生和陪同的狱警以为她疯了。
她没疯,她只是高兴。
她乐意看到别人的阴暗面。
逸敏的卡片便是她人性肮脏的证据,她不再高高在上,她也和程眉一样使这些下三滥。
程眉没法不开心。
她再一次把准了逸敏懦弱的、隐藏得极好最终还是被她激怒的脉。
这一场旷日持久比拼忍耐的拉锯战中,程眉终归没有输。
她把一沓卡片丢到傅星岩面前:
“一年一张卡片,要我好好活着,要我活着见证她有多幸福,我出来了,她就带着幸福躲起来?她的幸福见不得人吗?”
傅星岩沉默地开车。
监狱里待久了的人多少有点神经质,他不想与她计较。
“不在外面吃,那先回家,洗个澡,我炒两个菜。”傅星岩小心地上下打量程眉,在她半永久性咖啡色眉毛竖起来之前抢着说,“你不会想这样去见逸敏吧?”
“傅星岩,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程眉扯住他胸前的衣服,“你也认为她比我漂亮?是不是?”
傅星岩被她抓的差点背过气去:“姑奶奶,我在开车。”
“那你说我和她谁好看?不说现在,现在我肯定比不上她,说从前。”
傅星岩一个头两个大,女人小心眼当真举世无双,不就是嘴欠说了一句逸敏确实比你好看,无心之言,谁想毕业三十多年了,她还执着这件事。
“当然你漂亮,我从不觉得其他女人比你漂亮。”傅星岩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摸过去找到那只不安分的手,报复似地紧紧地攥住。
“骗子!”程眉咬牙切齿。
“骗你后天体检我查出前列腺癌,晚期,多发转移。”
傅星岩死死抓住女人老茧丛生的手,使劲贴向自己的胸口。
“呸,”程眉从鼻子里出气,“前列腺癌,你还有前列腺吗?都萎缩了吧。”
“你还没回来,我怎么敢萎缩?”傅星岩不擅长哄人,对程眉更是,从小到大,在别人面前高谈阔论胡说八道,在她面前从不打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