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敏坐车来到解放西路,这条路长约5公里,起于嘉西最大的海洋公园,终点就是与环岛路延伸线交汇的丁字路。
路口背山靠海,十几年的开发,已形成了一个商业中心,商场连成一片,人潮涌动,满眼繁华。
车子还没停稳,已有人站在车外。
自打被关到露台吹来四十分钟冷风,保镖是再也甩不掉了。
逸敏不愿在贺云章面前大张旗鼓,只许这些人远远站着,不许贴得太近。
保镖职责所在,许峤又那般命令,根本不敢懈怠,点点头后迅速分散在周围,一双双眼睛警惕地逡巡着。
贺云章站在路口红绿灯底下,拄着拐杖,鸦青色羽绒服从脖子罩到膝盖,头上防寒帽遮住了头,只露出冻得通红的脸。
逸敏不敢认,走近看真切了,才乖巧地叫:“贺伯伯!”
贺云章脱下手套,伸出手,颤巍巍地迈出左脚,身体倾斜,重力在左边压稳,慢慢把脚面不平的右脚甩到前面。
逸敏上一次见他,他开着小挖掘机,在半山坡上挖穴埋基肥,挑着两桶化肥上山的时候健步如飞,比她和向海骑电动车还快。不过十年,竟成了行动艰难,失去劳动力的沧桑老者。
“您别动!”逸敏三步并两步迎上去,搀住他。
贺云章低头,猝不及防说了声“谢谢许小姐”。
从前,向海家里的长辈都和爸妈一样喊她敏敏,如今叫她许小姐,显然刻意和她划清界限。
逸敏心里泛起酸涩,低垂着眼眸,可怜兮兮地小声请求:
“可不可以还像从前一样,叫我敏敏?”
看她委屈得要哭出来,贺云章一下后悔了,这孩子可还把他当亲人,作为长辈,实不该这样伤她的心。
“敏敏~”贺云章叫她,有些微哽咽。
“谢谢您。”逸敏喉咙里也像梗着什么。
其实逸敏清楚,贺云章此番相约绝不是弥合她和向海,但他还愿意唤她小名,至少说明没有和她不共戴天,没有把对许漱石的仇恨全转嫁给她。
光这一点,逸敏就已感激不尽了。
“走吧,伯伯带你去个地方。”
“需要坐车吗?”逸敏问,旁光瞄到保镖们正各行其是,几个劝散人群,几个混做路人来回游弋。
“不需要。”贺云章说,然后像看穿了她的心虚,和蔼说,“带着吧,没关系。”
“您知道?”
贺云章笑笑:“许先生从前也是这样。安全起见,我理解。”
说的逸敏越发不好意思。
“别放在心上。走吧。”
贺云章带她去的地方就在旁边,一栋高耸的商务楼,底下六层是大型商场。
乘电梯到了顶楼,有个五十多岁的保安等在那,一言不发交给他一把钥匙,逸敏搀扶着贺云章又上了一截楼梯。
打开封闭的铁门,一股强劲的海风顺势刮来。
待确认没有安全隐患,逸敏关上门,让保镖守在门里,不许靠近。
风大,吹得衣角咧咧翻飞,更添寒冷,天空却被刮的干干净净,蓝得彻底通透。
站在楼顶,视野极阔,鳞次栉比的楼房以及几公里外青山海岸尽收眼底。
贺云章杵着拐杖,双唇紧闭,凝重地眺望远方,目光所及是一个顶着许氏标志的小区,锗红色墙壁,看起来十分高档,只是旁边两栋突兀的烂尾楼减分不少。
比这盘大比这烂的楼许峤都敢接,怎么会允许在许氏开发的小区旁边,存在这样摇摇欲坠影响市容市貌的烂尾楼?
贺云章深沉地看了一会,抬起拐杖,指着在一堆在车水马龙中亮眼的绿色:“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逸敏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距离三四里,矮墙环着那绿色,墙外三条车流汇聚,形成了一个大环岛,岛外,就是那两栋烂尾楼。
树木笔直高大,在冬日里绿意盎然,逸敏立刻想到红豆杉。
红豆杉生长缓慢,要达到那个高度,树龄至少二十年。
“那是你妈妈发生车祸的地方。她就是在那里去世的。”贺云章缓缓说,打开一段难以为外人道的尘封往事。
“那里本来是个十字交叉路口,许先生为了纪念你妈妈,买下那块地,将路口往西移了500米,原址种上了红豆杉。后来市政规划,要铲平树林修交通枢纽,许先生不肯,闹到市里,大领导出面,两方妥协,改了方案,由许先生出资修建了环岛,将那片树林圈在中间。”
逸敏听到这一段,想起来出国前,许漱石带她去出事的地方祭奠过溪岱恩。
那时她刚输完血小板,整个人病恹恹的,被保姆和许峤架着,从开始到结束脑袋始终昏昏沉沉,根本没精力关注地点,只记住了周围施工工地集体停工一天,挖掘机,水泥搅拌机停了一排又一排。
“许先生跟你说过,她是怎么离世的吗?”贺云章很谦和,即便恨,依然能维持良好的风度,许先生三个字说得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为许漱石曾掐他脖子踩他脑袋而畏畏缩缩。
逸敏回答:“说过。”
每年溪岱恩的生辰忌日,许漱石总对着血迹模糊的照片不吃不喝不说话,耗到身体吃不消倒下,才允许逸敏给他喂点稀粥。
极偶尔的情况下,许漱石会在逸敏面前回忆他和溪岱恩的“峥嵘岁月”,每每说一会又情绪失控,不能继续。
十年来,逸敏串联起只言片语,渐渐地拼凑出那场悲剧的前因后果。
许漱石和溪岱恩偷偷结婚不久,溪岱恩意外怀孕了。有了孩子,许漱石“改邪归正”做起了生意,可惜信错了人,欠下巨额高利贷,催债的人无所不用其极。
许漱石走投无路,把溪岱恩托付给结交多年的兄弟,只身远行,不知所踪。
溪岱恩临盆时才得知他身在遥远的南半球。
他本偷渡去北美,蛇头不讲信誉把人装进集装箱,运到了南美,直接丢在海岸上,许漱石不得不和其他偷渡客一起,在非法金矿里当劳工。
冷饭馊菜,拳打脚踢,被虐得生不如死。矿主忌惮他煽动人心搞事情,谋划着要弄死他,还没来得及行动,矿区毫无征兆,突然透水。
工人们要么四散逃命,要么趁火打劫,没人理会矿主撕心裂肺的救命声,危急时刻,唯有许漱石脱掉衣服,跳进下沉的地基里。
这一壮举后,许漱石取而代之成为了矿主,很快挖到了第一桶金,欠款只剩五万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