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没有挑明自己的请求就被钟洵一秒读懂,尚在姜简的意料之中,那么他果断干脆的拒绝却明显在意料之外。
他的耳朵颤了颤。
耳廓甚至能感受到钟洵起身离开时带走的温热气息。
路易斯并没有听见他在姜简耳边的悄悄话,两手仍抓着斗篷,努力挺直腰板,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们。
钟洵转身要跳下石墙,秋风吹动他别在耳后的碎发,阳光洒在沟壑分明的脸上,仿佛下一秒他就要纵身一跃,羽化登仙。
有一瞬的不安划过姜简心头。
横亘在眼前的石墙,隔开禁地与花园,也好似将他们彼此隔在两个世界。
姜简只停顿一秒,在他直身起跳的瞬间,一把伸手抓上他白衣领下的黑色领结。他的速度极快,用力往斜下方一扯,逼迫钟洵正对着自己。
钟洵不得不半蹲在石墙上稳住身形。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姜简,那双素来沉稳的眼中泛起前所未有的寒意。
“你是谁?”姜简冷冷地问。
昨晚乘着“飞”船进城堡后,他就和钟洵分开了,不知道他被带去哪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成了多莉斯的家教。
他心里隐约担心,眼前的人是否还是他所知道的钟洵。
他原以为质疑是极为正常的行为。
可是没有想到,质疑同伴竟让他的心感受到了那么一点难以言喻的痛苦。
“这叫什么问题,我就是我啊。”钟洵正带着笑意问道,下一秒忽然笑不出来,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姜简坚定地拽住他的领结,让他保持在向前倾身的位置,不得不用全腰腹的力量去维持稳定。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手臂径直向下。
他的指腹在他手心无意识地挠动。
钟洵喉结轻滚。
直到姜简禁锢住了他的手腕,死死扣住他的右手腕,举起到眼前。抓着他的指尖挨个检查。
“不见了……”姜简喃喃道。
昨天晚上见到的黑色荡然无存,难道是他的错觉吗?
“结束了吗?”钟洵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没别的事我走了。”
姜简仰头看着他,默默松手。
下一秒,抢过钟洵随意搁在石墙上的枪,上膛对准他。
路易斯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老师,你做什么?”
姜简淡淡地说:“我不是说了,如果不同意,就想法设法让他同意吗?”
粗制滥造的瞄准镜里,钟洵活动着手腕,微微扯了一下自己的领结,眼中没有慌张,只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缓缓说;“这枪的膛线磨损有点严重,可能会影响精准度。”
姜简一动不动地举着:“子弹与膛线契合才能实现高速旋转,磨损也是必然。”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没有人发现他们的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路易斯看见姐姐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下意识靠近了姜简。
少女不似弟弟和母亲都是金发,她乌黑亮丽的卷发扎成高马尾,走路时在脑后一弹一弹的,气势逼人。她走到钟洵身旁,抱臂站定。7K妏敩
多莉斯目光从他们身上依次扫过,最终落在路易斯白皙的脸颊上。
“你不该来这里的,路易斯。”
“我不该来。”路易斯重复着她的话,“可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多莉斯慵懒地说:“你自己知道原因。”
而后她看向姜简,伸出手,示意他归还猎-枪。
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路易斯,他是你的老师,但他不是这个城堡的主人,我不会允许他带着你在这里放肆。如果你不想再换一位老师的话,最好带上他离开这里。”
说着她瞥了一眼姜简。
“肖特家族有一万种让人消失的方法,看在路易斯的份上,下不为例。”
她还年轻,眉眼间却已经有了母亲的神态。
姜简没有说什么,任凭钟洵拿走自己手中的枪。只见有侍从匆匆跑过来,捧着手帕,等着从他手中接过放回原处。
他静静地收回目光。
原来所谓禁地,只是身边这位非家族继承人、以及与他是利益共同体的自己的禁地。
不是藏着什么隐秘与污秽的地方,而是宣誓权利与地位所在。
他蹲下身,帮路易斯整理好被风吹得凌乱的衣领,轻声说:“抱歉,是我夸下海口了,以后我再想想办法。今天先和老师回去学习好吗?”
路易斯点点头,安静地跟在姜简身后。
走了没两步,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
“多莉斯。”路易斯看向她,玫瑰花丛将他的姐姐衬托的格外明媚,“你最好祈祷自己永远不会被我取代。”
姜简看见路易斯隐隐颤抖的双肩,抬手轻抚他的背脊,放缓脚步离开。
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钟洵的目光依旧凝望着远方。
半晌,他听见少女的声音:“你在难过吗?”
钟洵挑眉:“什么?”
“他不是你的未婚对象吗?”多莉斯说,“你刚才一看见他来就对我说,他肯定是想来让路易斯一起上课。你那么了解他,肯定不愿意让他伤心,更不愿意拒绝他吧。”
他转身靠在石墙上,随手摘了一朵玫瑰下来:“所以呢?”
“所以,站在我身边也好,拒绝他的请求也罢,都是我的要求,是我威胁你这么做的。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难道不会难过吗?”
钟洵轻笑了一声:“看来你自己体会过这种难过。”
“……我们现在在说你。”
“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多莉斯小姐。”说着,钟洵将摘下的玫瑰花插在枪膛上,眯起眼,瞄准远处的靶心。
“砰!”
整个靶子都被震得晃了晃。
子弹携着玫瑰花冲出弹道,花瓣在空中破碎得四分五裂,随风飘散。
一朵碎花瓣从面前如慢动作般飘过。
多莉斯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身边这个男人。
精准,力道,以及漫不经心中的杀伤力,是在曾经任何一位家庭教师身上都不曾见过的。别说父亲没有生病前都不曾做到这样,就连巅峰状态的母亲似乎也只能达到他的四分之三。
钟洵打完最后一发,将枪交给身边的人:“如果不是昨天夜里您趁我昏迷的时候截下了我,很难说现在你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哪里来的‘你威胁了我’的错觉?”
昨天晚上他睁眼,便看见背着行囊的多莉斯,三言两语地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城堡继承人的家庭教师,确切地说,是一个被赶鸭子上架的军训教官。
他忽然有些庆幸,昨天被带进森林前和姜简见了一面。
这才分开一晚上他就敢拿枪指着自己了,要是连着一面都没有见,指不定要怎么怀疑他呢。
“我同你站在一条战线上是因为我是自愿的。”
“难道不是因为我拿捏了你的软肋吗?”多莉斯没好气地反问,她摊开手,看着自己开始泛黑的手指,“你应该庆幸昨晚出舱的时候被我看到了,受到诅咒的人注定要被误解的。你自愿又怎么样?他又不知道你在保护他……就像路易斯一样。”
钟洵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腕带。从他醒后跟随多莉斯到现在,系统始终没有提示过他违背人设。
就连场记都分辨得出,他的疏远和拒绝,是另一种爱意。
“您错了,他知道。”钟洵从未这么迷信过,坚信自己被恋人牌保佑着,否认地毫不留情,“我的小姜老师和你的傻弟弟可不一样。”
“……”
*
姜简沉默了一路没有说话。
他没有再带着路易斯去花园中庭,而是走到了让管家准备好的上课专用房间。长方形黑板立在房间中央,黑板前放着书桌座椅,桌上堆了厚厚一叠稿纸。
“我们学什么?”路易斯托腮,看着姜简在黑板上写下一串数字。
“从数学学起,数学基础打好了再学物理和化学。如果这些知识你都能熟练地掌握和吸收,之后我可以教你更细致的弹道学、□□理、冲击动力学这些。”
钟洵提到膛线的那一瞬间,打消了他所有的怀疑。
子弹要契合弹道,实现高转速,打出杀伤力与精准度就不得不磨损膛线;而膛线的磨损到一定程度无可避免地会影响精准度,这是一对动态平衡的矛盾,是无法被粗暴地彻底解决的。
最重要的是避开矛盾来解决问题。
姜简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如果他们不让你学射击,那你就学会怎么制作设备,怎么利用公式改进性能,怎么提高射击效率。
“如果他们不让你骑马,那你就动手做出比马匹更方便更迅捷的交通工具。
“如果你不能走进禁地,那就给自己插上一双翅膀,在空中欣赏连同城堡在内的整个领地。”
明明姜简的声音没有波澜起伏,冰冰凉凉,可路易斯听得莫名热血沸腾,心脏恢复了跳动的活力,咚咚在心口乱撞。
“相信我,掌握了技术,无论是你的母亲还是你的姐姐,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对待你。”
伯爵夫人希望的是没有纷争,踩这个捧那个,明捧暗踩又有什么意思呢?
共赢不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