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约拿市，圣心疗养院——
“泰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我的孩子……”
“太贵了，我们家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我还有剩下来的两个孩子需要照顾……”
“你愿意帮我照顾他真是太好了，什么？我要去见见他吗？不了……我没有脸去见那个孩子了，以后他就拜托你了。对了，你不会让他跑回我们家的，对吧？”
泰德医生将笔夹在书里，安静地看着面前哭泣的夫妇。女人正将手绢粗糙地揩过沾着眼泪的脸颊，而她身边的男人则不断拍着她的脊背，两人面色悲怆但是眼神中却透露出几分得偿所愿。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医生心想，如今的时局，别说是一个生病的孩子，即使是一个完全健全的都有可能会被丢掉。更何况久病成仇，当一个可怜的，还没有来得及给家庭创造出任何价值的孩子成为家里最大的开销时，往往会被放弃，特别是他的身边还有其他健全的兄弟姐妹时——即使一开始他的父母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过。
这样的演出他已经配合着很多病人家属演过了，尽管他们面容不尽相同，但是此刻悲泣的姿态确实出奇的一直。只不过重复过多的演出就像是一块在嘴里嚼了很久的骨头，索然无味。医生不再理会面前哭作一团的夫妇，只是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病人的资料。
一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从那堆资料里散落出来，医生不慌不忙地将其从地上捡起来。面前的丈夫好像看到了上面写着什么，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泰德好整以暇地观察着这个充当着家庭顶梁柱的男人。
他看上去三十多岁，长着一双外凸的金鱼眼浓浓的黑眼圈近乎遮住他大而肿的眼袋，已经有些秃顶了。衣着不算光鲜但是胜在整洁，在衣角出沾着零星的一点墨水。看上去应该是个秘书或者学者的助手，总之是一个不算富有的职业，往往会伴随着加班以及零碎的工作。
他的夫人是不识字的，这个年代女人大多如此。因此，在充当着妻子这个身份的女人眼中，那张纸条只不过是医生随手夹在病例里的像是广告一样的名片罢了。她趴在丈夫的肩膀上想，像医生这样光鲜赚钱的职业如果能够给我的丈夫该有多好，这样我们的两个孩子就不用去教会学校上学，而是可以去一个私立小学念书，以后也能做一个医生或者教授。
我们四个人再也不用拥挤在一个转身都困难的房子里，或许我们还能够在约拿市的北区买一个房子。听说那里最近发生一场可怕的凶杀案，一个教授全家被杀得只剩下一个小女孩了，现在那个女孩疯了，房子也被说成是凶宅，正在低价拍卖。如果我们有钱的话，正好可以趁机买下它。
女人想到这里，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尤其是当她感受到揽着自己的丈夫逐渐变得浑身僵硬，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心底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
泰德医生没有继续理会那对哭泣的夫妇，只是将纸条夹进原本应该标记的病例里。他开始回忆这对夫妇的孩子脸，依稀记得好像是个瘦削的小男孩，眼睛长得和他爸爸一样，以前总是喜欢在疗养院的河边以及小花园里静坐。不过在他病情加重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了。
管他的护士……好像是叫玛丽。他记得不太清楚了，卡奇先生送进来的那个小女孩最近占据他几乎所有的工作时间，那个古怪的孩子总是在医院各处游荡，好几个护士都看不住她。
换句话说，那些护士都有些怕她。
当初使整个疗养院都陷入骚乱的事件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小女孩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成功地借助那件事摆脱了想要整治她的院长，当那个疯女人再也不愿意接手之后，只能由他继续在那个小女孩面前扮演“医生”的角色。
好在他之前在老切斯特先生——也就是这个女孩的父亲手下学习过一段时间，这个孩子对他还算亲近。
以前同样有一些被卡奇老爷送进来看管的人，他们的死期往往都是这位老绅士预付的疗养费到期的时候。只不过这个孩子是特殊的，她看上去这辈子都要住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泰德发自内心地开始叹气，卡奇老爷只是交代了将这个孩子看管起来，也没说她未来应该怎么样。当他为小女孩支付了一笔足够她一辈子在这里享受生活的价钱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将那些生意上的念头打到这个孩子身上了。
毕竟像这样的大商人总是有些旁人不知道的门路，像他们这样随时都会跌落到中产无论如何也不敢与真正踏入上流社会的老爷们作对。
再加上那个小女孩确实足够邪门——护士们总是说她就像一只幽灵，明明前一秒还在三楼诊疗室，下一秒一楼正在打扫休息室的护士就会看见她举着脏兮兮的小丑画自言自语。
就好像她从三楼直接跳下来一样。
泰德将手底下的病例揉成一团，又随意地将它铺展开。这里医生少得可怜，没有人会指责他的做法，在卡奇老爷手底下做事，一些其他的身份总是要优先于【医生】的。
不过他也并没有全心全意地依赖着那位阴晴不定的老人，聪明人总是给自己预留不止一条路——就像是夹在病例里的纸条。
——尊敬的亚伯·泰德先生：
请问您是否愿意给我们提供一些已经被放弃的【医疗垃圾】？
我们需要一些已经成年的，当然，年纪稍微小一点的也可以。请将它们放在桑德拉湖畔，届时，我们将会提供给您合适的报酬。
有很多人担心自己的名声，泰德也是一样，所以他行事警惕，即使是消息灵通的卡奇老爷都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在这个像是监狱一样的疗养院里，他就像仓库里的老鼠一样一点一点地将那些已经被放弃的小垃圾们运出去。他不在意这些小垃圾会遇到什么，当他们的父母选择将他们送进来的时候，命运早已替他们做出选择了。
或许早早死去对于这些不幸的孩子来说正是神的仁慈吧，医生心想，他们变成骨头，成为他的同行们的全新的收藏，在某种意义上过着他们生前完全无法想象的日子，就像圣遗物一样被谨慎地安放。
他们之中可没人能成为圣人。
丈夫看懂了纸条上的文字，他应该看懂，但是此刻他却希望自己从未将眼神放在那张纸上。
我该怎么办啊。男人的内心痛苦地哀嚎着，我无法拯救他了，我们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给他支付医药费了。即使我们将他接回去，他也只能在痛苦中死亡，并且将我们剩下来的四个人拉入深渊。整个家已经在破产的边缘了，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不会追回这个孩子将赚的的任何一分前，希望他的灵魂能够在主的足边安睡，希望这不会成为我的罪过。
长着翅膀的多眼怪物安静地趴在屋檐上，透过凝结着灰白色雾气的窗户凝视着屋内内心毫不相干的三人。它像狮子一样的躯体长着柔软的毛发，庞大的身躯却轻盈地随时都会隐没于薄薄的雾气之中。
这是【一】诞生的地方，它诞生的地方。
于荒诞的世界脱出，怪物的内心在想着什么呢？它在厌恶吗？在悲伤吗？还是在为了这个疯狂的、美丽的、单纯的、怪异的世界而感到狂喜呢？
它想，圣啊，圣啊，无所不能的主，祂在哪里呢？
今天，昨天，明天，这位全能者为何在浓重的雾气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泰德医生，”浑身肿胀的护士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但是在场的三人没有任何人感受到她的不对劲，“桑莫·切斯特好像病情加重了，您嘱咐过我，她一旦出现危险的倾向就来通知您。”
那些鲜红的正在扭动的如同血管一样的秽物缠绕在护士身上，正在不断往下滴着像是鲜血一样的粘稠液体。她的身体发白肿胀，部分肢体像是被勒得开始坏死一样透露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紫黑色。她喘|息着，像是不堪重负一样拖曳着庞大的身躯在逼仄狭窄的走廊内行走。
“玛丽，玛丽。”一个瘦弱是男孩跑出病房，“你最近怎么不去看我了，你看，我的饭盆已经空啦——你是谁？”
他像是看见此刻走廊里可怖的场景一样，尖利的尾音几乎割破潮湿进水的墙纸。
“我……我一定又在做梦了，这是个噩梦，亚德利，这是噩梦，亚德利，醒过来，亚德利，醒过来……”胆小鬼嘟囔着缩回自己的房间。
医生皱着眉头盯着这扇被猛地关起的房门，终于从记忆的最深处挖出这个孩子的信息——原来他就是被父母抛弃的那个孩子。
不过泰德并没有提醒这个孩子，他的父母就在几十米开外的办公室。
他现在有要事要办。
跟随玛丽推开门，却发现面前狭小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玛丽护士，桑莫·切斯特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