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少年此刻已化作一个虎头虎身背后生翼四肢龙爪的妖兽，几乎有半人高。毛茸茸的虎头蹭在东岳身前，带着亲昵姿态。
“它是穷奇之子，四凶兽之后。我去极恶渊时恰逢穷奇濒死，临终托孤带了它出来。穷奇护子心切，将毕生修为传给它，激得它肉身猛长却心智只如稚子。我散了它修为，以神血压制它身上的穷奇气血，才能掩人耳目将它带在身边。若叫人知道上古凶兽有后代，必是一场血雨腥风，天上地下都留它不得。”东岳缓缓说道，目光沉沉地看着裴沐之，“它身上有我的气息，是因为它吞了我的血，不是因为我睡了它。我再饥渴也不会对一只幼崽下手！”
裴沐之一时无言以对，静了片刻才道：“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你猜猜看，在你之前有多少人问过它是谁。我早答顺口了。”东岳回答道，捏住濯溪后颈将它拎起来，扬手便扔了。
只见濯溪飞去空中翻了个身，双翼一展便要往回飞。东岳顺手一道结界将它拦下，气得濯溪在空中发出奶狗叫。
东岳走近，裴沐之却下意识微退了一步，侧了头有些不敢看他的脸。
“群山之祖五岳之宗，泰山府君东岳在此起心魔誓，此生若负裴沐之，身陨道消不得好死。”东岳一字一顿地说道。
语毕，天空猛地窜过几道电光，伴随着雷鸣消失在远方天际，将他的誓言带去万山。
裴沐之心中顿时一惊，深吸一口气憋在胸口半晌吐不出。
“对不起。”裴沐之低了头，他是真没想到此间还有这些隐情。
“该你了。”东岳目光沉沉看着他。
裴沐之：“……”
“只我一人发誓么？”东岳说，“你倒想得美。”
裴沐之垂了眸，轻声道：“真佛座下净池火莲，裴沐之在此起心魔誓，此生若负东岳……”
“便叫东岳身陨道消不得好死。”东岳立即说道。
空中电光再次闪过，将这誓言带去西方梵坛。
裴沐之脸都青了，拽起他胸前衣襟厉声道：“你！”
东岳抬手将他拥在怀中，吻在他耳后轻声道：“便是你负我，我也舍不得你去死啊，我去就行了。你若也舍不得，就莫负我。”
裴沐之双眼泛红，一颗心软得发疼。
“对不起。是我错……”裴沐之带着浓重的鼻音，埋在他肩头闷声说道。
东岳笑着说：“知错便要认罚。”
“我认。”裴沐之哑声道。东岳肯将一颗真心这般不怕伤不怕痛地剖给他看，他如何能不认。
认错，也认命。
东岳便勾起嘴角笑得邪性，在他耳边喃喃低语。
裴沐之顿时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哑了半晌才道：“……先……欠着。”
“概不赊账。”东岳歪着头笑，抬手抚上他的唇。
见裴沐之慌乱无措，连手都不知该放哪的模样，东岳笑得整个胸膛都在震，便道：“不逗你了，依你所言先欠着。眼下没这时间，我得尽快回去。战神姑娘大约已经炸毛许久了。”
“你在同谁作战？”裴沐之问道。
“另外三只凶兽。华光修为减半，我与沧溟需顶在前面。眼下我退了，他俩撑不了太久。”
东岳说着便带裴沐之和濯溪一同离了此方天地。
他将濯溪留给裴沐之，今日实在凶险，再晚来须臾他便要去黄泉道上寻人了。虽说濯溪除了卖萌并没半点用，但灵兽与御主神魂想通，一旦灵兽神魂或身躯有损，御主便立时能得感应。他便交代裴沐之，遇险先砍濯溪一刀。迎来裴沐之鄙视的目光。
回到西境战场，果见华光与沧溟均已负伤，东岳便干笑着入了战局。驭魂印翻飞而起将那三头凶兽罩于其下压了神魂之力，瞬间攻势减缓。
沧溟面无表情，唇边那抹浅笑早不知飞去了何处，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东岳。
“你还，知道，要回来，啊！”华光咬牙切齿，裂天枪在她手中挥出残影，猛地将饕餮挑飞。
“后院起火，不灭不行。”东岳说得无奈，脸上却笑出一朵花，“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在乎我。”
华光一脸生无可恋，手中裂天枪都想调个方向先去刺东岳几个洞。
只见他盘膝而坐，双手撑在双膝，阖了双目将自身元神送入驭魂印。顿时驭魂印白光大甚，猛地涌出三股浓郁神力朝着三只凶兽笼罩而去。三兽顿时神魂被锢，宛如被人锁了魂魄，身躯半点动弹不得。
“哟，竟舍得动用元神之力。”华光意外，抓住机会猛地攻向饕餮兽。在那坚硬皮肤覆盖下的心脏处连击几十下，依旧只戳破一些皮肉。沧溟灵泽冲将过来，带着雷光直冲饕餮心房，瞬间穿心而过。
二人合力才终于解决了一只。
“他急着回后院。”沧溟冷笑道，脚下不停转身便攻去梼杌兽身前，“消耗元神之力同时禁锢三只上古凶兽，我看他要色不要命。”
华光无语了，只得加紧手中攻势尽快将剩下两只无法动弹的也解决掉。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另两只凶兽也消散了身形。东岳缓缓睁开眼，脸色已是惨白一片，唇边亦有几丝血滑下，喘息着垂头坐在原处半晌无法动弹。
“其余三境如何？”沧溟甩去灵泽剑身血迹，问道。
华光祭出神将图，只见她掌中一方画卷缓缓展开，数以万计的星光跃然纸上，不停闪耀移动，时明时灭。她看了片刻道：“南北各退了两百里，东镜之前被打入腹地，眼下依旧在原处，死伤尚在预料之中。三方均算胶着了。”
“先送那玩意儿回去。”沧溟冷着眼瞥东岳。
那玩意儿——华光憋笑，点头应了一声。
东岳似是缓过劲了些，风华绝代的脸上虽依旧惨白，却有些力气开口了，“怎么说话呢，目无尊长。”
沧溟懒得跟他扯淡，扶了他起身。
东岳索性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沧溟肩上，只差叫他背。沧溟抿抿唇，忍住将他扔出去的冲动。到底是他损了三成元神才将凶兽消灭，罢了。
“送我去墨都。”东岳说道。
沧溟皱眉，“你又捣什么乱。”
“去找你嫂子！”东岳龇牙道，“横竖老子现在也无法再战，我要回家！”
家，裴沐之所在之处，便是他的家。
沧溟垂了眸，心中竟有些恍惚。身而为神，天地广阔无处不可去，竟还能有家么？
于是原本做好准备要分离个三五月的裴沐之，在天黑时便又见到了东岳，死狗一般被沧溟搀着出现在他眼前。
他脸色白得不像话，虽笑得一如既往，裴沐之却看出他伤得不轻。将东岳扶去躺着，他几乎沾枕头就睡过去了。
“他元神受损，三月之内不可再动驭魂印。”沧溟说着，与裴沐之一同出了房门。
裴沐之转身关上门。
“如今人间愿力已几乎重建，较之原本在人间界时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毕竟乱世，神佛便是最后希望。天君神力已复，众将也多得益，你功德无量。”沧溟说，“待彻底完成十都神庙，天君应是要召见你的。”
“啊，”裴沐之意外地睁大眼，“这就不必了吧？”
“以你眼下修为和功德之力，若能得天君青眼便可直接钦点你飞升上界，免去一百零八道雷劫之苦。”沧溟说道，“你虽未修回火莲本相，但身上梵坛之气在。若天君真有点化之意，你务必要想清楚去往何处。”
裴沐之笑着摇了摇头，他若真入佛门，东岳只有应誓去死了。
“还有一事，东岳大抵不会同你说。”沧溟道：“彼时他为寻你闹出的动太大，三千世界被他神力扰了个遍，天道运行一时受阻。天君震怒，当着诸神佛的面抽了东岳两百打神鞭。天上已无人不知东岳大帝为一朵火莲疯魔。”
裴沐之怔了片刻，一时心中复杂，只道了一声：“知道了。”
沧溟顿了顿，似是犹豫了片刻，才道：“叶风烟未死。她神识中的上神之气在最后一刻护住了她元神，但受伤极重陷入沉眠。我试过许多法子都无法唤醒她，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醒来。”
裴沐之立即抬头，睁大了眼看着沧溟，“她在何处？”
“在我岱渊殿中。”沧溟道，“若想见，便叫东岳带你去。”
裴沐之长出一口气，双手抱拳郑重其事朝着沧溟一拜，“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驱遣，必肝脑涂地。”
沧溟便笑了，道：“好。”
他这话，等于将东岳也搭上了。
东岳大帝的人情，不拿白不拿。
东岳一睡便睡了整整十个日夜，裴沐之将墨都神祠宗庙都建好了，他才醒来。
不过墨都也只建了六所罢了，并未费多少功夫，委实无人。墨擎远去天界领了三百神鞭后便再未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配合着完成神庙建设。裴沐之知进退，借了泰山府君的光解决此事。便未去占墨擎远什么便宜，依旧只择次一级的天脉汇集地，没动他最大的几处。
如今只剩最后一都，裴沐之原想若东岳还不醒，便将他留在此地养伤，横竖也无人敢动他。然而在他临行前，他倒是醒了。
依旧面无血色的东岳大帝，此时裹着被子窝在床上，原本满是风华的一双丹凤眼，现下却略带茫然地看向他，似是睡懵了。
看得裴沐之笑了出来，一时竟想起娄关山，这神色，像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