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给的两日期限,放在人间界便是两年。然而裴沐之料定她不会真的两年之中什么都不做,否则何必提前取那两只幼狐心头血。
他伤愈后没几月,便有人间起了时疫的传闻。
起初只在极北之地,与东部仙山隔着一片海,且那边人烟稀少断没有能跨海传至中腹繁华地的可能,故而无人在意。直至时疫如被人洒落人间一般遍地开花,处处都冒了头且迅速蔓延开来,连仙门中都有人染上才引起轩然大波。
那时疫起在晚夏,盛于初秋。
玄元一门亦有修为不够的弟子因下山采买而染上的,回来后又传了几人。樊心月试了多种药方,均无明显好转迹象,只吊着命罢了。她一时急得嘴角都起了泡,终日将自己关在炼药房内忙活,却一连十几日毫无进展。
这时疫起得很是邪门,传播之快范围之广无任何先例可比,竟连仙门都束手无策,药石无医。
简直仿若天灾。
裴沐之意识到此事有异时已是夏末,他下了仙山踏入市井,亲眼目睹了时疫之下的破碎人间。
街巷中有尸臭弥漫,尚未来得及处置的病人躺在路边盖着草席等着闭眼,无人相守也无人理会。沿街都是蒙着脸掩了口鼻的行人。茶楼酒肆一概紧闭门扉,唯医馆门前排着长队,有官家在施药,聊胜于无地抚慰着已然麻木的人心。偶有官差行过,也大多只在处理街边尸首,宛如扔物件般一具具堆叠着扔上板车,拉去焚毁。
有孩童的哭声跟在那板车后,无助地喊着爹娘。
裴沐之看得心中郁郁,拉起那跌在街上伏地而哭的孩子,塞了颗固本之药在她手中,又摸出帕子系在她脸上,道:“逝者莫追,且寻自己前路。”
那孩童哭肿了双眼,见着眉目清俊颜如天上仙的人蹲在自己身前,眼中带着悲色看她,便忍不住揽在他肩头痛哭起来。
裴沐之安抚孩童送了她回家,而后便去了山中寺庙。
庙中已是人满为患,处处躺满染了时疫的人,庙中僧人穿梭期间端水送药,偶有官差进出,送活人进来,或带死人出去。裴沐之便知此地已被官家征用作为临时安置疫病者的地方。
“你是何人?”一名腰悬大刀的官差哑着嗓子冲裴沐之喊道,见他回头便是一怔,而后便立即压低了声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贵干?此处尽为疫病者,无事还请速速离去。”
裴沐之拱手道:“在下玄元派修士,见时疫四起便下山一探。敢问官爷,可知此次疫病是从何处起的?”
“听说是极北之地。”那官差皱着眉想了想,道:“东部地界的话,好似是澜沧州最先报的朝廷。”
裴沐之沉吟片刻,拱手道了谢后便离开了。
尚未出门便隐隐听见身后传来哭声,那声音断续地祈求着天上诸神庇佑,裴沐之顿了顿,便转身又入了庙中。在神像前看见虔诚跪拜的几人,各个衣衫褴褛面容悲戚,带着哀苦神色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用力磕在地上,然而颤抖的手中连一只香都无。
他抬头看去,竟是座泰山府君的神像。一时不禁心下黯然,如今的泰山府君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庇佑蝼蚁众生。终是不忍看这些寄希望于东岳的人们绝望,裴沐之将随身所带全部固本培元的药分赠给了庙中诸人。
他不会治病,他只会斩妖除魔。
裴沐之用了半日时间瞬行去了澜沧州——昔日御灵宗的地盘,如今已成无主之地。
此处虽不算繁华,到底也是灵气丰沛之地。如今几十年过去,竟已荒凉至此。处处断壁残垣犹如破败之城,荒草丛生之处不见人烟。偶有几只野兽奔走其间,更显出几分苍凉。
裴沐之缓步行在城郊,隐隐觉得此地似有不妥。
他四下探查后,发现城中几处断墙上,被杂草掩盖的地方被画上了鲜红的符咒。指尖轻抚了那鲜红线条,置于鼻尖嗅了嗅,竟是人血。这符咒纹样他似是在哪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这些绘在墙上的符咒共有五处,分列四方正位直指东西南北,以及中间一处。
裴沐之记下了这血中隐含的一丝古怪气息,放了神识去能探到的最远处,发现别处还留有这种气息。越是沿着这气息探查,他心中对这气息越感熟悉,究竟在何处接触过……他紧蹙了眉怎么想都想不起。紧邻的一镇中亦是这种符咒画刻在墙上,分列五处。
接连走过几座城,均是这般情况,想来这符咒是布满整个澜沧州了。裴沐之停在御灵宗的石林阵前,突然想起当年将娄关山忘在此处的事,还被叶风烟好一顿吼,他便浅浅笑了笑。
恍如隔世。
电光火石之间,裴沐之猛然忆起这气息是谁。下一刻不再耽搁,寻着这气息越发浓烈的地方而去。
五瘟使者——青冥竟放出了瘟神。
他怎会没想到,能这般大肆散播疫病,且还无法遏制和医治的只有瘟神。他曾在幽冥界见过他们几次,乃是人皇失道东岳大帝降下天罚之时,因只几个照面故而印象不深。
追了几日后,裴沐之终于在接近阡陌山的地方寻得其中一人。
这位瘟使全身笼在黑袍中,连眉眼都遮在帽兜下,只留惨白的鼻梁和下巴在外。见有人靠近,他便浑身缩了缩,尽可能地将自己藏在袍子里。
“来者何人?”瘟使声音略尖细,带着让人胆寒的冰冷。
裴沐之未答话,只蹙了眉看着他,片刻后抬手祭出火灵之气包裹住手掌,飞身便冲瘟神面门而去。
这瘟使便身形一隐,消失在他眼前。
“五瘟使者,青冥命你们四处散布疫病,是也不是?”裴沐之沉声问道。
感到瘟使的气息落在他身后,裴沐之侧目看去。
“你究竟是谁?”瘟使问道,抬起手掌冲裴沐之挥去,一道暗影自他宽袖中冲出。
裴沐之不过一介人修,虽已至合道期却依旧难以弑神,即便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瘟使,依旧有神骨神脉。然则瘟使们却都非善战之辈,咒术倒是能用,却也只偏诅咒一道,无法立即断人活路。这种明晃晃的招式对付裴沐之是毫无用处的,只微侧身后一指点过便将那黑影烧了个干净。
如此一来两人均一时拿不下对方,陷入僵局。
裴沐之思虑片刻便收了攻势,若是寻常阴兵他倒还有一战之力,面对拥有神籍的神使便觉得有些难办。人间修士所用捆仙锁大约对神仙无效,毕竟他们用的是神力而非灵力。
“你是赵公明?”裴沐之冷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