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醒来，娄关山一眼便发觉裴沐之整个人都与以往不同了。他眉宇间少了几分潇洒与无畏，多了几分沉重与淡漠，好似被尘世洗了几十遍，有历尽千劫的倦意刻在眼底。令他的神色看起来缺了以往鲜活，变得寡淡了许多。
裴沐之抬手，将他的眼盖住，缓声说道：“先前我欠你一个答案，因还有疑惑，如今我疑惑解了。前尘因，今生果，皆已摊在我眼前。”
他放下手，娄关山却依旧闭着眼，竟半晌不敢睁开。
“你我二人赤明峰上十年朝夕，你并未对我产生异样情愫，直至云川出现在你面前。云川是朱雀后裔，她的出现撼动了你识海中朱雀羽的封印。此后你的目光便一直在我身上。然而，那真的是你的目光么？”
娄关山指尖轻颤了一下，张了口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
“我不确定，只是猜测。所以唤你出来自己看个明白。无论最终你的结论是什么，我与你都并无此缘。我这一生，千年前在跳入轮回渡时便已定下了。实是已付出太多，再难抽身，我是忘了。而你……来得太晚了，晚了千年。”
娄关山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死寂。
“我为何来？”娄关山一开口，喉咙中便干涩得发疼。
裴沐之垂了眸，伸手抚了抚他头顶，“为东岳。”
“你为何来？”
“为东岳。”
虽他早已知道自己不过是东岳神魂的容器，辗转千年等的就是东岳苏醒这一日，却不料连情感都不属于自己。
他究竟算什么呢？
娄关山抬手抚上自己的眼，一股酸涩疼痛漫上眼眶。
“眼下我能允你的只有一事，我会尽力想法子将你与东岳的神魂分离。给你一个完整独立的神魂，再不必受他人影响，爱恨自顾。”裴沐之淡淡地说道，“让你成为娄关山，而非东岳转世。”
“师兄，”娄关山笑了，却道：“娄关山，真的存在过么？”
裴沐之眼中一痛，竟有些不敢直视这笑容。
“在。在玄元派，在赤明峰，在我心底。”裴沐之握了他的手，认真地说道。
他眼中终于掉下泪来，滴在裴沐之手背。
娄关山抬起双手紧紧抱着裴沐之，仿佛溺水之人怀抱浮木。闷闷的呜咽声自裴沐之颈间传来，带着痛苦与悲戚。隐忍多年的沉重终在这一刻发泄出来，他抱着裴沐之半晌，将他衣襟湿透。
沧溟回来时，便看见他哥抱着裴沐之在哭。这场面让他很是一言难尽了片刻。
裴沐之拍了拍娄关山的背，对沧溟说道：“如何？”
“没见到天君。”
闻言，裴沐之便皱了眉，天君不想管？虽说是亲子，但到底隔着两界不便插手也是应当。
“天君忙着娶媳妇。”
“……”裴沐之揉了揉眉间，感觉有点累。
“天君没空，我便走了趟西方梵坛，见了真佛梵天。他倒还记得你。”
裴沐之眼露迷茫，用了些力气才想起来梵天的模样，真的时隔太久了……
娄关山静静垂着眸坐在一旁并不出声，神色依旧木然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他给了我这个，叫你吃下去，可助你修回本相。”沧溟说着便丢了颗圆珠子给他，“你毕竟生于他座下，长于他座下，若放在人间界便是父子之缘。他助你一次，便算了了你与他的这桩缘。”
“真佛舍利……”裴沐之端着这颗珠子在掌心打量着，片刻后突然眸中一亮，转身便去捏了娄关山下巴，趁他微怔之时张了口，指尖一弹便丢了进去。
沧溟唇边那抹笑意缓缓消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才开口道：“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裴沐之眉目舒展，笑得开怀：“这下好了，再不必担心你神魂俱灭。任十个东岳也吞不了你！”
“你疯了？”沧溟阴沉着脸看着他，“没这颗舍利，你要从人身修回火莲本相怕是还要上千年。东岳与青冥的因果中唯一参与其中的外人便只有你，你的力量在对付青冥之时必不可少。你怎敢！”
裴沐之抬眼看了看沧溟，倒是很难得看他这般动怒的样子。
“事急从权，娄关山的神魂撑不了多久了。”裴沐之目光游移去一边，觉得有点对不起沧溟。娄关山如何，又同沧溟有何干系。他辛辛苦苦奔波得来的东西，就被他这般轻易给了人，会生气也是应当。
沧溟的目光越发冷厉，脚步缓缓走近裴沐之，负了手居高临下看着他。一时无声压力笼罩了裴沐之一身，娄关山见状立即起身挡在他身前，道：“我不用，你拿走就是。”
沧溟目光转向娄关山，道了声：“好。”
说着便抬手点向他眉心，裴沐之一跃而起擒住他手腕将娄关山掩在身后，赤子剑已悬在身侧。
“不行。”裴沐之亦冷冷看着沧溟，眼中带着戾气。
一时剑拔弩张，两人皆半分不让。
裴沐之终究只是人间修士，虽已入境化神期，但与司海神君的神力依旧无法比拟，不过灵压碰撞片刻便有些支撑不住，心神震荡之下堪堪退了一步，脸色也跟着有些发白。
一只手自裴沐之肩头越过，抵住沧溟的靠近，另一手揽在他腰侧将人带去身后。
“我说过，他是我的命。”
沧溟冷着脸看着东岳，然后深吸一口气退了一步，转身便消失在原处。一股浓浓的无力感涌上他心头。自千年前幽冥界异象初现，他便分了两分神识下界探查。一探便是千余年，九界踏遍历经生死，那两分神识的洛轻寒都快修出他五分功力了才寻得娄关山。
此间艰辛岂是东岳能懂。他只管闭着眼睛入轮回，睁眼便是另一个天地。有人替他急，有人替他累。
沧溟一腔怒火尽数化作满心疲累，行在茫茫天地间，一时也不知要去何处。地上灯火万千，天上星月灼灼，倒是热闹景象，却都同他无关。
不知不觉间，眼前竟出现玄元山。他怎会走到了这里……
对了，还有一桩前尘要了。
沧溟落身赤明峰顶，顿时一股淡淡的酒气漫上鼻尖。行至叶风烟窗前，那窗半开着，酒香便是从这里飘出来。
叶风烟正斜靠在窗前榻上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握笔，低了头在宣纸上笔走游龙，几上置一坛酒。偶尔抬起的目光微醺，那双颊微红，唇边酒渍未干染出些许水光。
沧溟定睛看去，纸面上赫然画着一只王八。王八背上还写了“洛轻寒”三个字。
“嘿……”叶风烟看着王八便咧嘴笑，眼睛不抬伸手去摸桌上酒坛，却摸了个空。
“嗯？”叶风烟歪着头跪坐起身，“酒呢……裴沐之你个死小子是不是回来了！”说着便将手中笔拍在桌上，溅了那王八一身墨。
她推开窗，只见窗外立着一袭俊挺白衣，眉目间有淡淡烟雨气，浅浅弯起的唇边还有一点未抹尽的酒。
叶风烟微眯了看去，仿佛看不真切，于是双手撑了窗子探身出去，喃喃道了声：“洛轻寒……”
沧溟不说话，只抬起手中酒递还给她。
于是叶风烟便下意识去接，本是双手撑着的身子顿时失了衡，向窗外栽去。沧溟伸出未拿酒的另一手扶了她手臂。
“喝得有些多。”他淡淡说道，撤手负于身后，将酒坛放在窗沿上，靠在窗边抬头看月。
“是你啊。”叶风烟被这一跌醒了些醉意，认出眼前并非洛轻寒，虽容貌身形并无二致，连唇边那抹浅笑都极为相似，但……应该是沧溟神君。
洛轻寒的笑虽也极淡，却没有这般不近人情的味道。
“裴沐之说，你欲除去神识中的上神之气。为何？”
“不想要了。”叶风烟垂了眼，下巴压着手臂趴在窗沿上，“除了恼人再无用处。”
“可助你渡劫。”沧溟侧目看着她。
“呵，能活到渡劫再说吧。”叶风烟迷蒙了眼，轻声说道。
沧溟顿了顿，低下头看她，只见月光下精致的眉眼间漫上浓重离愁，仿佛压得眼都睁不开。
原来如此。她忘不掉，便索性将他的痕迹全部抹净，任时间去洗去淘。只要时日够长，终有一日能淡了去。
想得倒是挺美的。
不愧是师徒，便宜占尽，苦倒是一点不愿吃。
沧溟弯起嘴角笑：“你欠洛轻寒一条命，却连忆都不愿忆他，还骂他王八。你们练赤子剑的，当真没什么良心可言。”
叶风烟闻言，侧了头眼波潋滟地看着他笑：“沧溟神君何时在裴沐之那吃了亏？”
沧溟不答，只转了目光不再看她。
“我若散了这身修为去了这条命，他便能活了么？若有这种灵丹妙药，劳驾给我来一打。”叶风烟说着，拿起旁边酒坛仰头便往嘴里灌。
酒顺着她唇边滑下，沿着下颚滚入衣领。
“即便你欠他的无法还，你欠我的总还可以还一还。”沧溟说着，便抬手以拇指抹去她唇边残酒。
“我欠你什么了？”叶风烟一愣，微醺之间竟没注意这举动过于亲昵。
他俯下身，贴近那双带着水光的眼，轻声道：
“一滴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