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舒刚转过长廊,就看到前头一行丽人,衣袂生风地进了圣和宫内殿。
她放缓脚步,默默思忖:“清河来做什么?她倒是古道热肠,不避嫌疑。”
随即明白,是自己想岔了。阿舅已发明诏,晋王之死乃多行不义,咎由自取。明面上,凌清芝已经完全洗清了嫌疑。
这一切,是外婆的谋算吗?她不敢这么想,却不得不生出这样的怀疑。
悄然消失的贾寺,遽然兴起的流言,伤心愤怒的阿舅,拼死护犊的外婆。桩桩件件,都牵连着她在世上至亲至爱的人,令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唯一的好处便是,她无需牺牲公主的名位去保全凌清芝了。
外婆护犊子的决心,从来一往无前。以前是为了她,如今则是为了她们姐妹二人。
她幽幽叹了口气。阿舅是皇帝,如何肯吃下这个闷亏?凌清芝虽逃过明正典刑,阿舅若一定想她死,大有许多暗地里的法子。外婆又如何能保全她一世?
也许,尽早让凌清芝与曹承钰回去沙洲,方是唯一的生路。
问题是,曹承钰是否愿意?
心绪烦乱,走进内殿时,下意识望向那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身影。
他也第一时间看向她,两人目光隔着大半个内殿相遇。他深褐色的眼眸里有些隐微的焦虑。
内殿里站满了人,却没什么声音。
檀木围玉屏的四脚锦榻上,凌清芝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整个人清清爽爽坐在皇太后对面。
安静得像是一个木头雕成的娃娃,一动不动,直到凌清舒进来。
凌清舒上下看看她,微微蹙眉。
就像照镜子一样,凌清芝也上下看着她,修剪得与她一样细长的柳眉也照样蹙起。
凌清舒想起曹承钰的话,不禁起了疑心。现在这个凌清芝,究竟是主魂还是宾魂?
她心里这样想,耳朵便似有了感应一样,听到有人这么问。
“凌清芝,你现在是人还是鬼?”
内殿里,人人都出现吃惊的神情,好似同时看见一条飞在天上的鱼,一朵开在海里的花。
这是凌清芝在问问题。她问:凌清芝,你是人是鬼?
她发问的时候,眼睛看着凌清舒。她的神情自然而亲切,带着一些友善的困惑。
太后开口了。她似是怕吓住凌清芝,声音放得十分轻柔:“清芝,你在说什么?她是你姐姐清舒啊。”
凌清芝笑了起来,小小洁白的牙齿露在空气里,像一排削得尖尖的木栅栏:“外婆,你跟我说笑呢。我是清舒,她是阿芝,怎么倒让我叫她做姐姐呢?”
她伸出手,一指凌清舒:“阿芝很可怜的,三表兄强迫她,她不肯,就被三表兄打。她躲避的时候,撞倒一株树灯,那树灯砸到三表兄身上,一下子烧起来。我刚看到她,还以为她是被烧死的鬼魂呢。”
殿内充斥着压抑的沉默,谁都有眼睛,看着太后的脸色,不敢开口。清河压低的声音便显得异常刺耳:“她疯了?”
“阿芝被晋王强迫,你身为镇国公主殿下,又怎会知道?”
这是曹承钰在问她,声音低沉有力,充满冰冷的压迫感。
“因为,我们是双生子,我自然知道阿芝的一切。”凌清芝神情暗淡下去,小小的脸,如同一朵夕阳下的朝颜,忧伤宁静。
“阿芝小时候挨了打,受不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或是挨不过十天半月的又冷又饿,就会去梦里,找她姐姐。她知道我住在明亮的大房子里,知道我有吃不完的美味,穿不完的华服,还知道谁也不敢违逆我的意思。我可以由着性子做任何事,人们都只会赞美我,讨好我。”
“我从小就是众人手心里的凤凰,如今还成了大周第一个镇国公主。阿芝她不一样。她只敢悄悄地在梦里看着,不敢出声,怕稍不留意,呼吸大了,动作重了,就会吓到梦里的姐姐,梦里的一切就都会飞走。”
“阿芝的每一日,每一夜,只有无尽的恐惧与痛苦。只有这短暂的美梦,支撑着她活下去。多活一天,就能在梦里多体会一日那样凤凰神仙般的日子。”
她看着曹承钰,大眼睛亮得耀眼,“曹承钰,你不要再喜欢我了。你是君子,要好好待你的妻子。”
曹承钰瞳孔急剧缩小。这是夷山雪地里,凌清舒与他说过的话。
清河公主呆呆地说:“可是,你不就是她的妻子吗?”
凌清芝目光转向她,“郭云岚,你不要胡乱造谣。你的承钰哥哥不喜欢你,就因为你又蠢又笨又土气,没有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喜欢你。阿舅为你议婚,问了许多功勋世家,谁都不愿做你的驸马。”
她嘴角一撇,笑容刻薄傲慢,颇似凌清舒:“我小时候送过你一幅画,你还记得吗?村居图,但缺一村妇耳。送与三公主,正好。”
村居图?她居然胆敢提村居图?那是扎在郭云岚心里最深的刺。
郭云岚尖叫一声,忘了这里是圣和宫,忘了上面坐着自己最害怕的大娘娘,忘了自己偷偷喜欢着的男子就在旁边看着,拼尽全力冲过去,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却被人紧紧拉住,回头一看,一张熟悉的讥诮面容,一切的始作俑者,她人生不如意的罪魁祸首。
一腔怒火顿时转移目标:“凌清舒,你混蛋,你王八蛋,你扫把精,你克父克母,如今连你妹子都不放过,凌清舒,你才是没有人要的丑八怪,你才是男人瞧不上的笨蛋蠢货……”
皇太后怒道;“来人,把清河公主请出去……”
凌清舒从桌上拣个橘子,一把塞进郭云岚嘴里。
内监们上来“请”公主出去的时候,凌清舒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连骂人都不会骂。”
郭云岚气得两眼翻白,牙齿格格,把个鸡子大小的橘子生生咬破,汁水长流,顺着口腔逆流进喉咙,呛得鼻涕眼泪齐飞。
曹承钰微一皱眉,趁她就在身边,低声道:“你何苦作弄公主?”
凌清舒回他两个字:“习惯。”
这真是个极妙的回答。曹承钰微微苦笑。
凌清舒在清河公主身上出了口闷气,回头看看凌清芝,皱起眉头: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不论是真疯假疯,她所说的,能够从梦里窥探到自己的生活,多半是真的了。
诸多疑惑,至此迎刃而解。
想到有人在万里之外窥伺自己的一切,凌清舒心底里冒出森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