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了南熏门，沿着官道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蕃坊。
本朝不同前朝，原不兴坊市之制。只因为从东西两路来的蕃客渐增。蕃汉杂处，难免生出些事端。京兆尹不堪其烦，奏明中枢，干脆在城郊划块土地，由他们聚族而居。所贩货物，也由市易司统一收购，再行转卖，禁京中平民入蕃市交易。
宁凝听到外头说话声，铿铿锵锵，如放鞭炮一般，又响亮又粗鲁。挑起车帘，往外一看，全是高鼻子深眼睛的色目人，身形倒也与中原人差相仿佛，独肤色粗糙发红，不如中原人白皙。头发卷曲蓬松，有些像宫妃们养的猧儿犬。
张望了半天，越看心里越忐忑。回头看小姐也从车榻上下来，赤足踩着赤鼠毛垫子，半弯着腰，帷帽也没戴，兴趣盎然地望着外面，还伸出手，一一跟她们解说：“戴那种高高的翻皮帽子，衣衫对襟开，绣样比女子还华丽的，是波斯人。那边从头到脚裹着白袍子的，是大食商人。看见那个蕃女了么？唐人叫她们做菩萨蛮，说她们虽是蛮子，却长了一张菩萨的脸，好看得紧。乐府有菩萨蛮的曲子，就是因她们而得名。”
这次跟来四个侍女，都争着往外瞧看，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小姐，那波斯人看着满面胡须，好是粗鲁吓人。”“蕃女脸上蒙着纱呢，也不知有多好看？真像菩萨一样吗？”“就算是菩萨，那也肯定没有我们小姐好看。”
马车停在蕃坊大门。宁凝拦住凌清舒，苦口婆心劝道：“小姐，这里都是些番人，说话也不通，长得也似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若是冲撞了你，我们连人都认不出来。还是小心些，找他们的蕃官问话吧。”
凌清舒虽然遗憾，却也深以为然。她如今有大计划，不愿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冒风险。当即叫了一名侍卫上来，取过乐邑侯府的印信，叫他去找这里的蕃长。
盏茶功夫，侍卫来回话：“蕃长不在，说是来了贵客，他陪贵客去了。”
宁凝见他脸上有忿忿不平的神气，正在疑惑，凌清舒问道：“怎么？侯府的印信不够分量？”
这一问问到侍卫心坎子上。他狠狠呸了一声，“这些番人，枉自长了副鬼眼睛，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接待他的番人拿着印信认了半天，认出是个侯府，不免有些轻慢。既不肯叫人迎了马车进去坊内，又不肯派人去告诉蕃长，只让他们在外面候着，又没个具体时间。
侍卫是常跟凌清舒出行的。常日里，仗着大小姐的名号和威风，几乎是满城横着走，何曾受过这样的冷待？
那蕃人还待多说两句的，侍卫却不耐烦了，冷哼一声，甩了脸子，掉头就走。
这一状告到大小姐面前，果然听到一声拖长了声调，慢悠悠的笑语：“他们蕃人有句话说得有趣，叫做山不来就摩诃末，摩诃末便去就山。咱们今日便入乡随俗，去就一就蕃长这座山。”
宁凝瞪了那侍卫一眼，知道小姐的性子，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小姐下了车。侍女们难得有机会去逛蕃坊，个个激动得脸上放光，居然没人想起替小姐拿着帷帽。
凌清舒站稳脚，颇有兴味地研究着眼前的景象，口中笑道：“宁凝，你刚说了，这些蕃人直似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他们看我们，想也是一样。帷帽不戴也罢。”
大步朝里走去，侍女们嘻嘻哈哈跟上，侍卫尾翼于后。宁凝没法，只好追上去。
穿过一堵两人高、半尺厚的石头雕花圆拱门，便进到蕃坊里面。蕃客多是巨商，资厚财丰，学中原贵人样，也修了庭院楼阁。
街面上亦有做生意的，支了布棚子，席地而坐。
蕃商所带的贵重货物，老早都被官府买走，此时设摊叫卖的，多是些官府看不上眼的零碎，又或是蕃人自用的生活杂物。
这倒正合了凌清舒的意。象牙宝石、乳香檀香等物，别说是她，便连她身边的侍女，也在宫中见得多了，不觉稀奇。倒是这些寻常难得一见的异域小物，引得女孩子们在小摊前驻足流连，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样样都稀奇得紧。
蕃商都会说些简单的汉话，见她们服饰华贵，扈从众多，不敢怠慢，但有所问，无不绞尽脑汁，殷勤回答；“这个是随着大船，从大食来的枣子，长在沙漠里的大树上，好吃。”用粗瓷盘子托着，请她们一一取食。
凌清舒喜甜，拿着那棕黄色似蜜蜡的枣子小口咬着，不一会儿，居然一整粒都吃下了。宁凝大为高兴，当即掏钱，将他这一整罐子的“大食枣子”全买下来。
“这是‘摩娑石’，能辟药虫毒，娘子买一个回去，镶在指环上，”对面的蕃商举起自己的手掌——中指上带着个硕大的红宝石，周围嵌着白锡，“若是中了毒，”他把手掌靠近嘴边做吮吸状，“就这样，啜上两口，什么毒都不用怕了。”
卖家夸口，原是中外皆然，并无差别。凌清舒不甚信他的话，拈了那石头在手心，见它小巧可爱，色呈嫩黄。光泽闪耀处，颇似点点桂花花蕊。也命宁凝买下。
没走上半条街，侍卫们已经人人满载。不是抱着坛子罐子，便是拎着布囊麻袋。
照着方才问的路，蕃长司就在这条长街的尽头。一行人走到十字交叉的地方，忽然听到一声女子惊讶声音：“曹郎，你快看，那不是那夜所见，凌大小姐的侍女吗？”
曹郎？
凌清舒脚步忽然僵住，过了一会儿，一点点转过身子，一眼便看到东边街口站着的一群人。
居中站着的，是个外罩银红色夹袄半袖，内着淡绿色百褶长裙的年轻女子，正一手指着宁凝，一脸兴奋之情。她左边是一个穿着五品官服，身材矮小，脸色淡白的胡人。
她右边的男子，高大俊朗，也正慢慢转过头，往这边看来。
凌清舒一挑眉：蕃长殷勤接待的贵客，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