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排房屋越往后走，越是陈旧。毡毯似有好些年没有被动过，上头厚厚一层积灰。极小的天窗上，积满蛛网。
凌清舒用手帕包住香囊，掩住口鼻，忍住胸口胀闷，疑惑问道：“雪阳使团的行程早已传到京师。使馆里留着他们雪阳国的人，何以不事先打扫整理？”
慕容却罗伸手揭开一张毯子，下头整整齐齐码着一堆杵，造型各异，有两头皆多耶尖瓣做合拢状，有一头为摇铃状。其尖瓣有独股，有多股。材质也各有不同，有铜质杵子，因着年月深远，上头长满铜绿；也有各色木质，灰白紫褐齐全。长短参差不齐。
凌清舒弯腰看了一会儿，眉头皱起：“这是梵语中所称的伐阇啰？我在前朝古籍中见过画像。”
伸手拣了个灰白色，看上去最干净的，拿在手里，便待细看，却被人快速从手里取走。不禁一愣，抬头看着曹承钰。他将那伐阇啰放回地上，方才轻声道：“那是人骨做的。”
凌清舒吓了一跳，室内空气原不好，混杂着腥膻与铁锈气味，这一下气血翻涌，几欲作呕。
曹承钰下意识便想抬手扶她，侍女却奔过来，围住小姐，将他挤开一旁。
慕容却罗又拉开几张毯子，看来看去，都是些莲座宝盖白螺等物，好生奇怪：“伐阇啰是什么？这么些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使，还占地方，他们成年累月地留着干什么？”
曹承钰回答之前，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听闻慕容将军是吐浑国后人？这些东西，原本该是将军熟悉的。吐浑国当年曾为雪阳属国，国内与雪阳一样，尊奉密宗。这些便是密宗所用的法器。”
“我为何要熟悉这些？”慕容却罗哼了一声，“我是周人，不信这些神呀佛的。”
凌清舒雅不欲在人前失态，拼命要紧牙关，将胸口逆涌之意生生压下去，唇上留下一圈深深牙印。稍微缓过气来，问道：“我看前人记载，雪阳国亦如我朝一样，几次灭佛。密宗几兴几灭，已在雪阳消失无踪。何以在这里会见到这么多密宗法器？”
“你也说了，几兴几灭。估计是这里离着雪阳本国太远，消息传递太慢。你想想，密宗衰亡时，这里方才刚刚做好法器。等它兴盛时，这头却又已经毁弃。叫人如何是好？索性一股脑儿藏起来，随时取用，岂不一劳永逸？”
他说得有趣，凌清舒忍不住微笑，胸口烦闷之意稍减。抬头望了他一眼。正好与他目光撞上，见他目光中颇有关切之意，心头一动。
原以为这样子挖空心思替她说笑解闷，是他待她的一片深情。却原来，只是他一贯待人宽厚罢了。
她没来由地，在心中轻叹一声。
有些怅然，却又有些骄傲。她凌清舒看重的人，果然不会是无品无行的小人。
慕容却罗上下看看曹承钰，忽然问道：“大小姐素有博学之名，知道这些倒不出奇。怎么曹世子也了若指掌？难道沙洲也跟我吐浑一样，曾是雪阳属国？”
他这话说得颇不客气，曹承钰却当真点头，坦然承认：“唐时，雪阳攻陷沙洲，河湟一带尽为所有。汉人张氏聚众起兵，驱逐敌虏，以四千余里故地，重归唐廷，赐号归义军。这便是沙洲归义侯的来历。”
凌清舒接过话头，微笑道：“既有这样的渊源，且又地势毗邻，疆土相接，沙洲对雪阳分外关注一些，岂非理所当然？”
“大小姐所言甚是。”
慕容却罗被他们一唱一和，堵得没有话说。半晌，悻悻然道：“这算什么？你们是一国的？同进共退，双宿双飞？”
凌清舒脸色一沉，冷冷道：“你胡说什么？不读诗书，乱用词语，乡下小儿都比你多识些道理。”
两人吵起来。慕容却罗素来吵不过她，气得脸红脖子粗，俊美面容也似怒目金刚，脸颊那道刀疤愈发显眼。
曹承钰左右看看，原本柔和欢喜的心思莫名其妙沉了沉。沉声道：“两位，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
凌清舒收了声，与慕容却罗二人互瞪一眼，转过头，看着前面上了铁锁的房间门，皱眉道：“没有开锁的办法吗？”
慕容却罗上前，借着天窗透下来的微光仔细看了看，摇头道：“里头锈蚀了，没法打开。”又对曹承钰皱眉：“既是无法进去，你引我们来干什么？”
曹承钰微微一笑：“锁是没法打开，但进不进屋子，却由你们决定。”回头看着凌清舒，问道：“你想进去吗？”
凌清舒即刻明白他的意思，一扬眉，轻笑道：“既入宝山，焉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善后？”
“临走前胡乱拿些金银器，让他们去京兆府报失窃。我们假扮衙役，堂而皇之地再来一趟。”
曹承钰满眼都是笑意：“只怕他们未必会去报官，白白让大小姐失望。”
两人这番对答快捷无比，中途毫无停顿。慕容却罗却要过一会儿，才完全想明白。
曹承钰不愿惊动雪阳使团，故而对着这锁没办法。凌清舒却没那么多顾忌，打算做成个“梁上君子”的假象，惊动京兆府也在所不惜——京兆尹岂敢与大小姐作对？
区区一把生锈的锁，自然就不在话下。曹承钰上前，以手做刀，稍微用力，便将锁环劈了下来。
几人正要推门进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似是有一群人，也正朝这边走来。听那话声，竟是说的雪阳话。
凌清舒大惊，她本是装作来送菜的小贩，如今跑到这昏沉沉没人的库房深处来，这可没办法解释清楚。
这次来雪阳使馆，是为着她自己的大计，不得不甘冒风险。虽然她自小在宫中，这种潜伏捣蛋的事干了不少。毕竟那时候心里有底，知道宫中谁也不敢真正伤了她。这里却是敌国使馆，对方若真是把她揪出去，要行伤害侮辱之事，她是亮明身份，还是不亮明身份？
随即醒过神来，她特地跟阿舅讨来慕容却罗，不正是为了防着这个风险？他若不能保她安全，以后怎敢在她面前吹什么“左金吾卫大将军”？再说她带来的两个侍女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心头微微定神，便听到曹承钰镇定低语：“先进房屋。”脚下一轻，似有个极熟悉的怀抱将她轻轻拥住，很快进了那锁着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