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父子相残,天下会变成他希望的模样。
反之——
“卖亲弑父,人人诛之。你所谓的信仰,终将沦为权力的玩物。”
烛光灼灼。秦若甫的影子蔓延在身后墙上,化成巨大的阴翳。
秦川垂下眸,沉默良久,回应道:“永不变节,方能守住初心。父亲莫要劝了。”
秦若甫一边笑一边摇头,睨他一眼。墙上黑影随着秦若甫的笑声,不停颤抖。
“你甘愿做皇族的走狗?”
秦川神情肃穆:“孩儿只听凭自己的心意。”
“半分亲情都不念?”秦若甫问。
忠与孝左右撕扯他的心。他愈是动摇,愈是坚定。
秦川如鲠在喉,抓紧自己的雪白衣摆,下定决心:“父亲如有不测。孩儿愿以死赔罪。”
他选择忠。
秦若甫站起身,扬起衣袖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秦川的脸顿时红肿,火辣辣的疼,心里却好受许多。这一掌,仿佛在赎不孝之罪。
他不敢看父亲的脸,只感觉父亲揪住他的衣襟,低声厉斥。
“不孝子。我就算下地狱,也不想看见你。有多远,滚多远。”
*
第二日,天空灰暗,潮湿闷热。
秦川去帝姬府找秦窈,将团扇给她,顺路买了些妹妹小时候爱吃的糖莲子。
临走到帝姬府门前,远远见一靛衣女子站在帝姬府门前,探头望着府里。
“段小姐。”秦川走到她背后,才出声喊她。
她连忙回头,见来人是秦川,轻抚胸口喃喃念:“原来是秦大人。”
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站在她身后,把她吓得不轻。
待她缓过心神,秦川问:“段小姐为何在此,来探望窈儿吗?”
“我想,令妹身为少主,应知道叛国案内情。若她肯协助查案,皇上说不定会免她死罪。我以前与她交好,想劝劝她。可是,殿下不希望我身涉其中。我想进却进不去,只能在门前看看。”
段红绫看见秦川揣着团扇、提着一油纸包。她轻轻一嗅,隐约闻见莲子清香与蔗糖蜜味。
“大人来给令妹稍东西?”
秦川道:“昨夜家父拜访。说近日天热,托我稍此团扇。”他提起油纸包:“这是西街的糖莲子。窈儿儿时很喜欢吃。今日见她,我便去西街买了些。”
见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糖莲子上。秦川道:“小姐若喜欢,我等会儿再买些,送到小姐府上。”
“大人客气了。”她欠身谢道:“我哪日逛西街,自己买就行。怎能劳烦大人您。”
秦川道:“小姐请我芋泥。我赠小姐莲子,就当报答。”
提起芋泥,她记起沈京鸿那张百般不情愿的脸。
“不准对别的男人笑,不准请别的男人吃东西。”这些话从她脑海掠过。段红绫怕沈京鸿再闹,谢绝的秦川好意:“那芋泥是殿下请您的。大人若言报答,报给殿下就好。”
比起这些,段红绫更在意另一点。
段红绫问:“令尊昨夜找大人您,只让您送这把团扇?”
秦川回忆昨夜,面色透着疲惫:“我与家父政见不同。家父训斥我一番,最后不欢而散。”
听到不欢而散,段红绫安心许多:“我可以看一下这把扇子吗?”
秦川将团扇递给她。
白丝缎上绣着梅花仙鹤,花蕊缀米珠,鹤顶镶红玉。竹制扇柄雕刻竹节纹,系着白玉金流苏扇坠。她握在手中,轻轻扇动,柄重扇轻,用起来很不顺手。
段红绫手指摸向扇柄中部,指尖轻扭,竹节转动。
“秦大人,我记得令妹还喜欢喝杏仁茶。这街东边正好有卖。我身上没铜板,近日奔波脚疼的厉害。大人可否帮我,买一壶顺带捎给令妹?”
“小姐有心了。”秦川问:“那家店朝南朝北?”
段红绫道:“朝北。它旁边是家包子铺,您走过去就看到了。这糖莲子和团扇,我先帮您拿着。”
“有劳了。”秦川作揖,转身向街东边赶去。
买个杏仁茶,往返约一刻。
见秦川走远,段红绫带翠微躲进街边巷子里,见四下无人,偷偷转动扇柄,试着破解扇柄机括。她前世见秦窈转动过一次,今生按着记忆摸索,不到半刻,大功告成。
秦窈曾对她说,自己天生柔弱。造出这种团扇,用于防身。这扇子关键处在扇柄。前半部分与扇面相连,空心如筒状刀鞘。
她取下扇面。与后半扇柄相连的,是足有两寸长的细柳刀。
“小姐,这是?”翠微第一次见扇柄里藏着小刀,双眼睁的极圆。
段红绫瞥见前半空心扇柄里,似塞着一片纸。她费力将纸条抠出来,展开一看。
“八月十五夜戌时两刻,有人接应,速离汴京。”
段红绫忖度一会儿,塞一两银子给翠微,让翠微去街边铺子里讨来纸笔。
她撕下与纸条差不多大的纸张,记起秦窈认得她的笔迹,于是让翠微代写:八月十五夜戌时,有人接应,速离汴京。
写好后,她将墨吹干,卷好塞进扇柄里,将小刀收回扇中,恢复原状。然后,两人装作无事发生,从小巷里走出,回到帝姬府门前。
很快,秦川提着两壶杏仁茶回来,坚持给她一壶,答谢她在这等着。
却之不恭,姑且收下。
“谢过大人。”
段红绫将团扇还给他,接过杏仁茶,低声问:“大人要进去探望令妹,可愿与我打一场配合?”
*
一刻后,秦川进帝姬府找秦窈。
身为刑部侍郎兼叛国案主查官,侍卫没有拦他,也没检查他手里的东西。
他以前来看望过秦窈。
可惜秦窈常闭门不见,今日听闻太师捎东西给她,才极不情愿地打开房门。
“父亲竟让你送东西来。”
秦川道:“父亲怕你燥热,让我来了。”他将团扇交给妹妹,将糖莲子和杏仁茶放在桌上:“莲子和杏仁都有清火功效。你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
“拿走。我不要。”秦窈坐在榻边,轻摇着团扇。
他记得妹妹从小,是自己帮着父亲拉扯大的。小时候,兄妹二人很亲。可在妹妹十岁时,性情大变,一跃成为太师府少主,看他的眼神也十分淡漠。
秦川侧头见妹妹一脸冷漠,走到她身前,压低声音:“我们确实叛国了,是吗?”
秦窈欲言又止,脸别向一边:“谁跟你是‘我们’,少跟我套近乎。”
如果太师府叛国,按照律法当诛九族。九族之内,若有人检举,可减轻刑罚。
秦川劝道:“窈儿,父亲常将府中事务交给你。往来信件也由你经手。你如果有证明父亲叛国的物证,务必告诉我。父亲被沈京鸿派人暗中监视,分身乏术。而我,可以帮我们太师府,处理遗留的证据。”
“告诉你?”
秦窈漠然看他:“呵,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出门学学怎么骗人,再回来诈我。”
秦川很有耐心:“以前我多次冒犯父亲,是我错了。叛国之罪,株连九族。我就算再狠心,也不愿看父亲和你命丧黄泉。”
“那你还帮沈京鸿查案。”秦窈冷眼相加,低声骂他为“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秦川说:“我若帮他,这案子早结了。沈京鸿有多厉害。你还不清楚?他昨日在坤宁宫找到贵妃娘娘留的书信,上面貌似有线索。”
贵妃李绽生前就想除掉父亲。给沈京鸿留线索,不无道理。
秦窈瞅着秦川,半信半疑:“信上写了什么?”
“我不知。所以想问你,证据到底在何处。沈京鸿若按照贵妃的线索,找到物证。到时候一切都晚了。”秦川十分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秦窈仍满腹狐疑:“编,接着编。”
她不信秦川会变节。
这些话,一定是他下的套。
“事态迫在眉睫。我骗你作甚。”秦川苦口婆心道:“父亲痛恨皇族,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他想限制皇权,改变天下。”
秦窈微微一怔:“你从哪听来的。”
“父亲昨夜将事情告诉我。”秦川说:“太师府倒了。我不会有活路。更何况,父亲的伟业若成。我的理想也会实现。”
秦窈打量兄长一番:“父亲若将事情都告诉你。你会跑来问我证据在哪?”她哂笑道:“真当我是傻子?”
秦川解释说:“太师府只收有用之人。我需要证明自己,父亲才会真正接纳我。”
秦窈眉目冷淡:“看来,父亲仍对你有所顾虑。你既然想向父亲表明忠心,不如让我看看,你有多少诚意。”
“你想要什么。”秦川问。
秦窈道:“你不是说,贵妃给沈京鸿留了一封信么。把那封信带给我。”
秦川为难道:“那封信在沈京鸿那里。”
“我知道。”
秦窈拾起扇子,轻摇生风:“骗也好、偷也好,怎么取,你自己想办法。我认得我母亲的字迹,别想蒙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