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老瞎将笔墨纸砚有条不紊地拿出,桌上上好的宣纸,朱砂青雘都是价格不菲,他快速磨好墨随意摆放在磨圆了角的酒桌上。
画的太过随性,笔触洒脱,像极了神婆做法,神神叨叨十分不靠谱的样子。
就连方寸也有些后悔让他画像了,这架势,他都不用多想,那宣纸上一定令人难以看懂的抽象线条。
很快,最后一笔落下,半老瞎将手中笔掷进酒壶中,墨迅速扩散,染黑了酒壶。
旁边酒客安静了一秒,随后纷纷夸赞,“好看啊。”
坐着快要睡着的甘霆半靠在方寸身上,昏昏欲睡地眯了眯眼,端详着眼前的画。
画中的方寸公子临风玉树,清雅风逸,银灰锦袍在日光映射下木桂暗纹熠熠生辉,一旁甘霆温玉簪挽发,翩翩君子剑眉星目。
若不说是小酒馆,还真以为这是在哪处幽静竹林,两位公子在林间小憩,封存画中,岁月静好。
甘霆看着画,有些出神。
方寸指着画上的两人,嚷嚷道:“阿霆你看,他们多恩爱啊!”
甘霆一拳就锤了过去。
旁边来躲雨的有钱姥爷笑道:“看来这半瞎子宝刀未老啊,不如改明儿来我府中画幅春色图?价格好说。”
周围酒客打趣,“刘老你又不正经了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整个酒馆的氛围都因为这幅画缓和了起来。
方寸将画轻轻卷起,用绳子绑住,随后递了一锭金子给半老瞎。
半老瞎摆摆手,“这太多了,我就拿个酒钱就行。”
方寸坚持道:“酒也有好有坏,那这个去吃壶好酒,兑了白水的酒口感太差。”
周围的酒客看到这纯亮的金子啧啧称奇:
“不愧是太守府的贵客,出手就是阔绰。”
“是啊,这些钱,够半瞎子后半辈子滋润了。”
“这下不止有酒钱,棺材钱也足够了。”
半老瞎低头看了一眼金子,“你是秦武的客?”
“嗯...”方寸犹豫了片刻,“对。”
“嘶——!”
宣纸被半老瞎撕开,一分为二。
“哎你!”
还不等方寸阻拦,半老瞎将画全部撕了,飘散在空中,纸片破碎。
“呸!晦气!”
半老瞎唾骂一声,抢来把金子砸在地上里,转身不顾门外大雨,顶着雨,走了。
被他这么一闹,方寸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旁边的酒客也是懵在原地。
看着满地碎落的纸片,方寸想蹲下捡起来,甘霆拦住,“别捡了。”
方寸低声道:“可是我想留个纪念....”
甘霆将他拉了起来,“都已经被撕成这样了,留着也没什么用。”
方寸捏着几张破碎纸片,问道旁边酒客,“你们知道半老瞎他家住哪吗?”
酒客们很热情回答,“远,可远了,离这里十几里地脚程呢。”
方寸有点惊讶,“这么远,他走来做什么?就为了这一壶酒?”
旁边酒客嬉闹,“怎么可能,他啊,虽然嘴上骂骂咧咧,其实老远就是想来偷偷看一眼那太守府。”
“太守?...”
方寸还是弯腰将地上破碎的纸片全都收了起来,揣在了袖口中。
甘霆将外头的雨停下,雨一停,外面躲雨的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小酒馆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
回到太守府,方寸换下了湿透的衣服后,马上坐在桌子前开始认认真真的拼图。
还好半老瞎撕的不算稀碎,没有多大功夫的时间方寸就把一半拼了起来,看得清人脸,还有一些空白的地方他实在找不到该放在哪里,比比对对,一幅不拼出来誓不罢休的模样。
甘霆坐在他旁边倒算是悠闲。
“吱——”
门被推开的声音,秦高阳冲了进来,随后就是鬼哭狼嚎,“方寸兄啊许卿又不见了,他去哪了,会不会有危险,走之前吃了饭吗。”
方寸头都没抬,“放心,他好的很。”
秦高阳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奇的凑到方寸身边,“方寸兄,这是什么啊。”
零零总总已经被方寸拼出个大概,能看出雏形,还剩几张小碎片实在是无从下手。
“这种技巧的画风,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秦高阳摸了摸下巴,片刻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是在我爹的书房,那里藏了很多。”
方寸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高阳,我能不能去看看?”
秦高阳开心道:“好呀!”
甘霆在一旁提醒,“你又要多管闲事。”
方寸放下碎纸,“我想帮一帮半老瞎嘛。”
“他半截身子已入土,你怎么帮他?”
“嗯...”方寸想了想,“你也说他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我看他的状态,怕是也没几天日子过了,至少让他了无遗憾的走吧。”
甘霆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得出结论,“你可真是大善人。”
“别人帮我们画的像也没收钱,帮帮他也是应该的。”
还没等方寸斗志昂扬,甘霆泼下一盆冷水。
“他身上有神位,是来下凡历劫的,注定孤独一生,你再怎么帮他也没用。”
方寸想了想,难怪觉得半老瞎这么熟悉,原来是在天界见过,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注定,我就是看他可怜,想帮帮他罢了,要是真的没用,再说也不迟。”
秦高阳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提议,“不过在进书房之前,咱们还得找一个人。”
方寸道:“谁?”
秦高阳猥琐一笑。
当然是钱之间,万能的背锅王太子。
秦高阳怕被他爹发现,扒他一层皮,有太子在,他瞬间胆子就大了。
以前是先斩后奏,现在直接明晃晃的找他来顶罪背锅,钱之间有苦说不出。
秦高阳偷偷摸摸,一股做贼的模样推开了书房的门,悄咪咪的往里面看了一眼,“我爹可宝贝他那些画了,从来不让我去,我进一次他就吼我一次。”
方寸觉得太守那高大威猛的身躯打起人来肯定很痛,“那要不就算了吧,省得你挨顿骂。”
“那可不行,他不让我进去,我就偏要进去,况且这不是还有太子在嘛,怕啥。”秦高阳嘿嘿一笑。
钱之间十分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甘霆在后面拍了拍钱之间的肩膀,非常表示同情。
“方寸兄,请进。”
书房外表与清雅的太守府融为一体,可没想到内里装修富华,流光溢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贪官污吏金屋藏娇。
可这里只挂着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有山河万里,有所谓伊人,还有红墙小院,画中景物呼之欲出,丹青着色,妙笔生花。
方寸参观着,不免称奇,“我的天呐,这哪里是书房,这分明就是一个画廊。”
秦高阳道:“确实好看,不过从我记事起就书房里的画就没有换过,一直都是这几张,看久了也腻了。”
方寸脚步停在一副山色图前,被画中鬼斧神工的山清水秀海天一色怔在了原地,“这幅是?”
秦高阳琢磨了片刻,介绍道:“这是我爹最喜欢的一幅画,听闻是什么?....大师,对,哪里的大师几十年前给他画的。”
“几十年前?”钱之间端详了许久,叹为观止,“这上面的颜料色泽都没有褪多少,还是十分艳丽,想来保存的很好。”
秦高阳仰起头,“那当然,我爹可稀罕这幅画了,每天藏在书房里,当个宝贝一样,就差供起来了。”
“秦!高!阳!”
一声怒吼打断了秦小公子的骄傲,瞬间不敢吭声,太守那是什么人,雷霆之怒下来咸阳城都得抖三抖,方寸也怕,赶紧躲在了钱之间身后。
*
太守府正堂。
秦高阳耷拉下了头,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看得出太守秦武强忍着犯上作乱的念头,才没把钱之间一起骂一通,可还是咬牙切齿。
“太子殿下若是喜欢这些画,臣大可以送给您,这若是碰到哪个不长眼的下人不认识您,把您当成贼给抓了,打了,伤到了,给臣十条命臣也担当不起。”
话里话外都想把钱之间抓起来打一顿。
虽然擅闯书房不是钱之间的念头,但他还是略表歉意,“没有经过同意,擅自进入书房确实是我们的失礼。”
“太子殿下言重了。”钱之间都这么诚恳地道歉了,秦武也不好进一步追究,各退了一步,道,“不知太子为何会前往书房,若是对书房里的画感兴趣,太子喜欢哪副尽可拿走。”
方寸得寸进尺,“太子说喜欢那副挂在正中的山水图。”
“这...”秦武脸色又难看了起来,“太子殿下若喜欢那副的话,恕臣死罪,不能忍痛割爱。”
钱之间还想说无碍,一声冷淡的话语打断了他。
“为何。”甘霆脸上十分淡漠。
秦武很会察言观色,知道甘霆不像其他几位好糊弄,老实交代,“那副画....跟着我也有大半生了,多少会有些舍不得。”
甘霆接着道:“太守可认识半老瞎。”
“认识,不过半生未见,记不太清楚了。”秦武仰头忽觉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提起他?是不是他疯疯癫癫冲撞到了公子。”
“你既然说记不大清楚了,为何又知道他疯疯癫癫?”
秦武没再说话,片刻后,面无波澜道:“只是略有耳闻,别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