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八十三年春
四月初三,佛诞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栈早已住满,寻不着客栈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后七天,佛都灯火辉煌,皎如白日,喧阗达旦,摊贩店家日夜无休,客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何大松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围的郊区,父亲耕着几亩荒田,母亲在家替人缝补僧衣,挣点零钱。何大松七岁开始就帮着父亲干农活,也为着此故,枯瘦的身体却练得结实。他底下还有两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七岁那年一场大雪,刚出生的小弟没熬过去,就这样走了,那之后母亲就没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张嘴都要吃饭,已经够难过,若有点敷余,到了缴交田赋,还有每年一次的赞油费时——那是少林的丁税,意指少林为每位百姓点祈福灯,保佑少林子民平安——通常还得欠些。何大松总想少吃点,让弟弟能吃得饱些,母亲却说他要干活,吃饱才有力气。
佛都的物价高,日子过得清苦,日出日落,干的都是一样的活。每年只有佛诞那段时间父母会带他进城礼佛,那里有许多好看的玩意,庄严的佛像,宏伟的庄园,卖艺的当街说唱,茶馆饭楼传出阵阵菜香。
但那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串糖葫芦,那是他唯一有可能额外得到的礼物。
八岁那年,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糖葫芦的价钱。
一串要五文钱。
他想着明年再来佛都,他要攒齐这五文钱。
但他实在连一文钱都攒不出来,每天的日子,挑水,劈柴,拾检枯枝,驱虫,打谷,照顾弟妹,还得抽出一点时间学几个字。就算有了空闲,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挣钱。到了九岁那年,他还是两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着卖糖葫芦的摊贩暗自垂涎。
十岁那年,他帮佛都里的大户挑柴,每挑一担有十文赏钱,每一文钱都要交给父母。某日,大户生了儿子,何大松照例送了柴过来,看门的护院问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个,三个大的两个小的。”何大松把自己也算成大的了。
护院点点头,拿了五块点心出来,说道:“员外刚添丁,上门的都有赏赐,这五块喜饼你拿着。”
何大松道:“给我四块就好,另一块折钱好不好?”
护院纳闷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松道:“五文钱就好。”
护院哈哈大笑:“你这不识货的,这饼起码得要二十文,你却只要五文。好,我帮你去问问。”
护院进了门,过了会,拿了四盒饼跟五文钱给何大松,道:“员外说赏你五文钱。”
回到家,何大松推说自己那块在路上吃了,家人也不疑有他。那晚,何家的晚餐就是那四块饼,何大松则是饿了一夜。
他把那五文钱缝在衣服里头,等着来年佛诞。
来年,佛诞日时,他趁着父母上香礼佛,带着弟妹跑到糖葫芦摊子上。
他看见弟妹望着糖葫芦淌口水的模样,又不忘嘱咐两句:“记得别跟爹娘说,要不哥哥会挨打的。”
弟妹忙不迭点头。
“一串糖葫芦。”何大松把钱递给小贩。小贩皱起眉头道:“不够啊。”
何大松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不够?不是一串五文钱吗?”
“那是去年的事了,现在一串要六文。”那小贩道,“还差着一文。”
何大松讷讷道:“我只有五文钱。”
他看了看糖葫芦,一串有三颗,问道:“卖我两颗就好,行不?我弟弟妹妹想要吃呢。”
小贩摇摇头道:“那不成,这都串好的,剩下一颗卖谁?”
何大松再三哀求,那小贩才道:“好吧,就给两颗。”说着把其中一颗给拿了下来,叉到另一根竹签上,剩下的递给了何大松。
何大松对着弟妹道:“一人一颗,不许抢。”
弟弟问道:“哥哥不吃吗?”
何大松摇摇头,看着糖葫芦,又忍不住说道:“哥哥舔两口就好。”
他把糖葫芦放进嘴里,只觉得清凉温润,甘美无比,简直是世间最极致的美味,不由得眯起双眼,满脸生笑。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忙递还给小弟,说道:“行了,你们吃吧。”
看着弟弟妹妹开心分食的模样,他自己也觉得开心了。起码舔过了,何大松心想,明年再来吧。
他一手拉着弟弟,一手牵着妹妹,在附近闲逛,绕了几圈,心想时候差不多了,该回法会场找爹娘,于是说道:“咱们走吧。”
他刚回头,不意撞上一名女孩,那女孩“呀”的一声,手上掉落一串物事。
女孩身旁站着一名少年,喝骂道:“操娘的,不长眼吗?”
何大松再看那女孩,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张俏红的脸,圆圆的,甚是秀丽。他不禁看傻了。
女孩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她蹲下身拾起刚才掉落的东西,是一串糖葫芦。
那是四颗一串的糖葫芦,不就是补上自己刚才少买那颗的那一串?
那少年道:“都脏了,丢了吧。”
何大松忙道:“别糟蹋了,给我吧。”
那少年喝骂道:“滚开!”
女孩道:“朗哥,你别凶他。”她犹豫了会,拿丝巾擦掉糖葫芦上的灰尘,递给何大松道,“给你。”
何大松接过糖葫芦,足足一串四颗的糖葫芦。他开心得简直要飞上了天,忙对着少女道:“谢谢!谢谢!”
那少女羞红了脸,快步离去。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似是痴了。
那一年之后,他又多了点念想——每年佛诞,他总会找寻那名少女的身影,而每年,他也总能见到那少女一面。那少女是虔诚的信徒,每年佛诞都会到佛骨舍利前受僧人祈福,只要守在那里,他总能见上她一面。
但与糖葫芦不同的是,糖葫芦是他奋力追求就能得到的微小幸福,那个少女却像是员外家的高宅深院,那是不属于他的世界。
只要见上这一面就足够了,他心想。
过了两年,有人看上他们家的耕地,想买来种茶,他们得了一笔小钱,思量着离开佛都另谋生路。可一家五口搬离故乡,只怕盘缠不够,父母寻思着把小妹卖去做丫鬟。
何大松告知父母,自愿入寺当和尚,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拜了正僧了虚当弟子,沿了本名,法号本松。了虚是未入堂的监僧,住在佛都中的无名寺。
之后便是暮鼓晨钟,早晚经课。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能留在佛都,每年见上那少女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