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虽然出身寒微,但从不觉得自己和辞玉是一样的人。
怎么可能呢!
他少时师从卢植,那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他受教良多,又在这一路闯荡中学会了许多与人交往的眉眼高低。
再加上他天生就很讨人喜欢!没错!他天生就会察言观色,懂得怎么说话才能让人顿感如沐春风。
……但今天就略有一点不一样。
他和曹操聊天,是有一点“说陆廉谁是陆廉”的既视感的。
曹操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不必赘述,他数番攻打徐·州,其中一次将刘备围在下邳城中,足足泡了月余的污水,这都是历历在目的。
陈登提起曹操时,也说这人是个面慈而心狠的枭雄,那刘备不免就在心中对他有了一番勾勒,比如说块块饱绽的满脸横肉,比如壮硕而肥胖的身躯,比如凶残而冷酷的目光,大体上,应该是个小号董卓。
但他坐在那里,举止文雅,目光平静,看起来就很像一个研究学问的隐士。
二人互相报了一下自己的履历,曹操听说他是卢植的学生后,赞叹不已,又讲起卢植的文章。
……老师的文章。
老师是作了不少学问的,这一点刘备承认。
但曹操现在拿它作为寒暄的一部分,多少有点超出刘备认知了。
“卢公曾作《郦文胜诔》,评其‘文体思奥,烂有文章,箴缕百家’,”曹操感慨道,“我观卢公之书,亦有此感哪!”
刘备不安地动了一下。
《郦文胜诔》,他想,郦文胜是谁?他认识吗?同老师熟吗?一起吃过饭吗?
但他毕竟不是陆廉。
如果是陆廉的话,会把这些话直白地问出口,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毫不在乎地一头创死曹操……不对,曹贼!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位主公是不能这般胖罐子胖摔的!
他也叹了一口气。
“我师确是海内大儒啊。”
“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曹操又加了一句。
……可恶!夸人都比他夸得多!
不仅夸人,而且还在感慨之余作了一篇赋!
下首处作陪的谋士们都在赞叹,独一个法正赞叹还不够,立刻寻笔墨记了起来!
记个什么!
这老贼必是提前寻人捉刀硬背下来的!
从小就没怎么好好读过书的平原公愤怒地从果盘上拿起一个剥了壳的核桃,狠狠地咬了一口。
曹操瞥了刘备一眼,没好意思说自己确实是临场发挥的。
其实他原本没有炫耀才华的心思,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从文才上碾压刘备。
但卢植和他接下来要讲的话题,确实是有一点联系在里面的,那偶尔炫技,也是不得已为之。
众人赞叹声中,平原公已经调整好了他的表情,甚至连曹操也不确定这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感,总之平原公很殷勤地为他舀了一勺酒。
“君有高世之才,”他说道,“若为文士,当为文士之冠!”
曹操很谦逊地看着他。
平原公也很诚挚地看着他。
“平原公是爱才之人哪,”他感慨道,“当此流离之世,已不多见了。”
平原公伸出手去,握住了这位文士之冠的小手。
“待朝廷归雒之时,重建鸿都便要看孟德公的了。”
嗯,这话很温和,不管是真是假,总之是给了一个很不错的位置,能入鸿都的都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学子,曹操要是去那里当个老师,也是个可以刷声望攒资历苟住继续往上爬的选择。
“在下学识浅薄,似此不过雕虫小技,何敢作此想?”这个娃娃脸中年人将手从刘备的掌中抽出,又覆盖在上面,“明公既有此意,在下倒是想举荐一人。”
“哦?”刘备吃惊道,“能被孟德公这般看重,究竟何人?”
“袁家三郎,”曹操说道,“袁显甫。”
气氛短暂地变得讨厌起来。
如果陆廉在这里,会说:好熟!
如果陈登也在这里,也会说,确实好熟!
他们都曾经见过这一幕,在很早以前,陈登出使鄄城,为张邈缓颊时,曹操气鼓鼓地再三再四不肯应承下来,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平原公沉了脸不说话,徐庶就替他说了。
“本初公曾再三再四遣使求亲,我家主公闻说袁尚虽年少,却有品行,便结了这门亲事,原本是要将他当做自己的子侄一般看待的。”
徐庶开了口,立刻有人接着往下说了。
“袁尚为子不孝,为弟不恭,为君不仁,为臣不忠,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更有何能耐为曹公所荐!”
虽然这人刚刚笔走龙蛇在那里哗哗哗地记下曹操的作品,还和左右嘀嘀咕咕,赞不绝口,但现在夸完了,又毫不留情地怼上了。
是个能分清青红皂白的!
刘备又感觉很满意了。
这可不是挥舞忠孝节义的大棒子在打人,实在是这兄弟俩破廉耻到一定程度,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出奇。
曹操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么残暴的一通输出,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唉,我岂不知此间种种?”他说,“只是本初是我总角时的挚友……”
本初是他的挚友,曹操说。
当他开启了这个话题后,新一轮的炫技又开始了。
他讲的是一个平平无奇又跌宕起伏的故事,是两个知心好友扶持又提防,决裂又和解的故事。
本初负了他,夺了他的兖州,他负了本初,千里迢迢去夺邺城。
唉,唉,回首数十载如白驹过隙,他鬓边生了银发,本初也已经躺进他冰冷而壮阔的坟茔之中,故事走到这一步,什么封侯拜将,封疆裂土之事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曹操用平静而哀伤的目光望着刘备,“当年袁氏治《孟氏易》,弟子遍布天下,我是才疏学浅之人,不曾习得其中深妙,今我愿将五千兵马、邯郸小城,尽献于明公,换袁氏一条生路……”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明公啊!若他们愿意倒戈弃甲,盼明公能给他们一个读书治学的去处,不令绝学失传啊!”
有人很大声地抽泣起来。
接二连三又有人偷偷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擦起了眼睛。
环视一圈,不管是忠厚些的比如孙乾简雍,机灵些的如徐庶法正,连几个武将眼圈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