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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1 第七十章 干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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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宾客尽欢。

    即使主人家显得很疏离,所有应该说的话都由她的幕僚开口,但谁也不会在意。

    只要有了座上客这一层关系,他们自认为项上人头一定是保住了的,大半个家业看起来问题也不大,他们为此十分感激促成这场酒宴的那个人,并且略带一点八卦地偷偷评价了他。

    ——崔公虽有名望,但陆廉名望更甚,又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如何就独独看中了这个人呢?

    ——他岂止有名望,还有学识呀!

    ——陆廉是出了名的不看书啊!

    ——崔公与司马氏交好,陆廉既倚重司马懿,必定也会高看他一眼。

    ——以陆廉待人接物这个手段,你确定她有这份心思?

    ——那总不能是因为崔公生得俊美吧!

    怎么就不能呢?

    他们看看陆廉,再看看一旁的崔琰,看崔琰那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梁,形状优美的须髯,以及坐在那里挺拔而出众的身姿。

    不知不觉间,他们当中狭促的人开始羡慕崔琰,厚道的人开始心疼起崔琰,崔琰是已经有妻有子的,那真要是这位女将军看中了他,他是从还是不从呢?

    ……敢不从吗?

    一想到这里,他们就更同情他了。

    崔琰不着痕迹地看了身边的大将军一眼。

    大将军坐得很直,像一柄利剑,皮肤带着长年累月在太阳下行走的色泽,她的五官没有瑕疵,但组合在一起就是给人一种淡而冷的感觉。

    像初冬微风拂过的湖面,平静而冰冷,从头到尾,除了客气几句之外,她的目光完全没有投过来,更别提动手动脚。

    她的人还坐在这里,但思绪像是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唯独诸葛亮同她讲话时,她会短暂地回过神,和颜悦色的回应。

    崔琰看了看诸葛亮,又看看坐在诸葛亮旁边,笑得一脸温润如玉的司马懿。

    “仲达是真心襄助乐陵侯么?”

    崔琰曾经问过司马懿这样一个问题。

    在他看来,陆廉和世家的关系只能算在面上刷了一层裱糊,刀锋在前,世家肯定是会退让的,但没有利益联系的前提下,这种退让既不会太多,也不会太久。

    陆廉是个性情几近出世的不合群之人,河北世家不愿吐出隐田隐户,她又不愿妥协的话,早晚还是要闹得很难看。

    “将军清正高洁,为当世之英,在下有敬慕之心,自有襄助之意。”

    司马懿那张脸在烛火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他的眼睛里闪着温和而又坚定的光,崔琰见了,不觉动容。

    “我只怕……”

    “有在下在,”司马懿坚定地说道,“必要保双方周全,护住将军令名才是。”

    年轻文士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一礼。

    崔琰心中那隐隐的不安被放下了。

    不错,既然司马懿这样向他承诺,陆廉与河北世家之间,必定还是能慢慢弥合的。

    这位性情纯良的名士将手轻轻搭在司马懿肩头,对于行止矜持有礼的崔琰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大程度表达内心赞赏与信任的动作,因此司马懿一愣之后,也回他一个请他放心的微笑。

    司马懿当然是要帮助陆廉的,那是自己的上司,是从一圈儿老司马中司马小司马当中准确给自己挖掘出来的伯乐,让整个司马家唰!的一下蹦上了刘备这艘大船的恩人!就凭这个就得帮嘛!再加上这位上司性格率真,品行高洁,还十分倚重他!

    那些憨憨的,不忍直视的行为,都可以归于她天真本性里,那个不叫缺点,叫可爱!

    这样掰手指算一算,那这位老板除了同样倚重诸葛亮之外,十全十美!没有什么缺点了!

    他待得很舒服,并且等着将来仗打完了可以继续往上蹿一下,带着整个司马家起飞,因此绝对不会有什么三心二意——尤其天平的另一头不是刘备,而是河北世家!

    河北世家有什么好拯救的?他司马懿对这群河北老钱没什么好感,他们过去数百年里占着河北,未来还想继续占着河北,那怎么可能呢?

    那些倾家荡产跟着刘备跟着陆廉一路熬到现在的世家也需要犒赏啊!既然这群冀州人不肯早一点滚过来当狗,那洗干净脖子等着屠刀就是!

    不错,他是费尽心机跑来跑去,又请了崔琰,又开了筵席,这不是举起屠刀前得先安抚一下,刷刷刷名望值吗?

    至于这片大地上血流成河时,死的人里到底有多少是世家,多少是部曲苍头,又有多少庶民黔首,司马懿暂时没考虑这个问题。

    他感受着肩膀传来的温度,并用目光轻柔而坚定地回应崔琰的信任时,心想:

    等一等,再耐心等一等,现在大家还在干靠呢,等到那天,他总有办法,给这些人的血通通放干。

    濮阳的血已经快要流干了。

    有人在夜里悄悄地哭,在残破的屋子里哭。

    屋子既然破落,自然四面透风,外面一成的微风钻进缝隙里摇一摇门板,也能唱出三分的风声,是以有风声响起,将哭声遮过去时,那哭声就可以持续很久。

    若是今夜风清月朗,连一片落叶也卷不起来,那哭声就会变得断断续续。

    因为濮阳宵禁很严,有士兵值夜巡逻,听见了哭声,就会闻声而去,那就要讲出一个是非曲折:你为什么哭?家里有什么让你哭的事?你是不是故意想扰乱军心?你是不是刘备的奸细呢?

    有了这样一套严丝合缝的帽子扣下来,街坊邻居中自然就有全家被绳索绑了带走的,其中有的第二天放回来了,被打了军棍,伤痕累累,有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一家子去了哪里。

    于是濮阳百姓就只能偷偷的哭。

    他们有太多值得哭的事,比如那些原本可以逃走的人不曾逃走,因此悔恨;比如那些逃走了以为战争结束又回来的,那就更加悔恨。

    只是一点点蝇头小利呀!只是这套房屋而已,只是这些家当而已,只是城外祖宗的坟茔而已!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他们当中有被子的,尚可咬着被子哭,没被子的就只能咬着席子哭。

    谁也想不到,深受邺城士庶爱重的大监军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就连沮授自己也想不到他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曾经是个儒雅的文士,并不漂亮,但十分有风度,也有亲和力,他本身就是个对自己要求甚高的人,言行举止庄重谨慎,他又不曾贪贿敛财,又不曾草菅人命,自然受人爱戴。

    但现在的他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白日处理城中庶务,夜里还会不眠不休地在街坊间,城楼上巡视。

    老妻为他裁制的衣袍变得越来越宽大,有时夜里走在街上,一旁的偏将见了总会生出疑心:

    那不像曾经的大监军,那倒像大监军的亡灵,只剩一副骨架附着他的灵魂,却又不肯立刻回泰山报道去,依旧执著地走在三更的街头,为他昔日的主公巡视这座江河日下的城池。

    田丰已经去啦!还有田丰的子侄私兵,那一腔不甘不愿的英雄血,都泼洒进了滔滔黄河,再也回不来啦!

    城中原本还有数千兵卒,可是自从那天开始,总有逃卒被抓。

    他们逃出城的办法五花八门,有的趁夜用绳子偷偷给自己放下去,有的趁着修补鹿角时偷偷跑掉,还有的甚至成伍成什地准备偷开城门,集体逃走。

    有些被抓回来,有些抓也是抓不回来的。

    他们说,城已经是守不住了,城中粮食也快尽了,三公子的援兵也迟迟没有来,何必再守下去呢?

    为谁守呢?

    说出这种话的一般就不能幸免了,要被斩首示众不说,军法官得了大监军的授意,还要正言驳斥!

    ——城中的存粮是尽有的!三公子的援兵也马上就要到了!这样扰乱军心的人,通通都是袁谭的奸细!

    但士兵们互相望一眼,什么话都不用说,看他们蜡黄的脸色也知道,到底哪一方的说辞更可信。

    沮授已经吃了近十天的桑葚干。

    这东西不能说不友好,比起米面来说,它更加不耗柴,生着抓一把塞嘴里直接吃就行。

    但想吃到饱腹的程度就很不容易,因此军中还是需要煮水慢熬,将它慢慢地变作一锅黑紫色的汤,看起来也就渐渐浓稠了些,再分给军士们充饥。

    那一口桑葚汤喝下去,又酸又涩,里面虽有一股甜,但正因为那股甜,更将酸味儿吊了出来,许多军士喝过之后便嚷嚷着心口疼,直吐酸水。

    沮授喝了几次之后也吐得昏天黑地,甚至吐了好几口血,但他还是硬撑着继续喝,并且喝过之后又对左右开了个小玩笑:

    “我闻陆廉曾有延寿秘方赠予郭嘉,不过烤薯罢了,”这位骨瘦如柴的大监军一本正经道,“何如椹汤轻妙,独得吸风饮露之窍,直似藐姑射之神人耶?”

    “神仙虽好,”参军小心道,“毕竟打不得仗啊,大监军,三思啊!”

    椹汤轻妙,能解一时之急,却不能天长日久这样僵持下去。

    城中夜夜有人哭泣,哭声掺在风里,令沮授日日夜夜无法安眠。

    若非如此,田元皓怎么会破釜沉舟呢?

    他们的粮食,尽了。

    沮授静了一会儿,在参军期待的眼光中,慢慢开口:

    “既如此,传令下去,着全军今夜出城,击破袁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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