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一家子吃了住到这边来的第一顿饭，家里的下人已经遣散的差不多了，这一顿饭是由几个女眷操持的，无非是一些家常菜，没有那么些珍馐美食，家子反倒吃的十分香甜。
大少爷刚回来，大少夫人自然是前前后后不错眼地围着他转，二少夫人见了眼中难免艳羡，她同杨夫人挨着坐着，杨夫人便安慰得拍拍她的手，给她夹菜，一下子，二少夫人忙低头吃菜，掩去了自己的神色。
吴衡秋一家搬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寿春堂和东跨院、正春院、领春园还都是老样子，一应物事俱全，只是疏于打扫，众人这一日都是身心俱疲，但是世家的讲究还在，坚持着将卧房打扫拾掇了出来，又从库房里翻出来带着霉味的被褥，哪有什么办法呢，值得凑活一宿，明日再做打算。
杨夫人住了寿春堂，锦姝和大一些的女孩子住在寿春堂的东跨院，大少爷夫妇带着孩子们住在正春院，委屈了二少夫人带着孩子住在领春院。好在原先各屋的通房也都给了嫁妆打发了出去，不然还真住不下。
宵禁的梆子还没敲响，各人已经准备歇下了，守门的婆子过来道：“外面来了两辆马车，停下来就呼啦啦往下搬东西。”
大少爷夫妇和二少夫人都带着孩子回房了，锦姝还陪着杨夫人，闻言，忙打起精神去大门处。
天已经全黑了，星辰点点滴滴，月辉如练，婆子打着一盏灯笼，杨云义也接到信儿，从外书房过来。
来的是程品斋的掌柜程敏，当真是锦衣夜行，一抱拳道：“给您送来了些被褥之类的，我们老板想着这房子老没人住，这些东西估计是少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别介意。”
他特意加重了“我们老板”几个字儿，垂着头又挑着眉毛偷偷看锦姝，杨夫人问道：“你们老板是哪个？”
程敏大声道：“我们老板是程尚书家的四少爷——程文！”
杨云义正要推辞，几个伙计已经搬完马车上的布匹被褥，大喇喇堆在地上，程敏一看，又是一行礼:“天色不早，我们就先走了。”
根本连推诿和拒绝的机会都没给杨家几人，伙计们哗啦啦上了马车，杨云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个马车尾巴。
马车行到拐角，停下接上了程文，程敏还一脸邀功：“怎么样，少爷，我做得不错吧？”
程文去扇他的脑袋：“你再大点儿声，我爹都能听到是我！”
程敏抱着脑袋：“少爷难不成还想着做好事儿不留名？”
自家少爷那日去了淮阳侯府上，回来的时候顺路还去了个五城兵马司，找了自己的兄弟去井水胡同巡逻，还叫伙计常常去淮阳侯府附近盯着点儿；今日听说杨家从原来的府里搬出来，在店里溜达半天，一合扇子叫了伙计去街上找了一条街的绣娘，足足有二十个，来店里现做被褥，上好的棉花跟不要钱一样往被子里絮，这些绣娘都是针线上的好手，人多力量大，几个人围着一床被子，做得又快又好。
程文好像看白痴一样看他:“你去了，不用自报家门，人家也知道是我！”
程敏道：“人杨夫人问我呢，我总不能不说话吧?！”又问道，“不过，少爷，为啥送被褥？”
程文叹口气：“也就我肯用你，不然你这脑子，干啥行？下了一冬天的雪，这宅子又没人管，有被褥也早发霉了，你让这一家子养尊处优得怎么睡？别说他们了，你都睡不了！”
程敏的本质就是个狗腿子，他连连道：“少爷英明，少爷英明！”
下人们搬了被褥回去，给各屋分了，杨云义和杨夫人一头雾水，锦姝道：“这程公子和三哥交好，莫不是因着三哥的缘故？”
这个解释也不是不可能，杨云义道：“明日上门给人家送银子过去吧。”锦姝点头，众人各自回房歇下了。
吹熄了蜡烛，屋里顿时一片黑暗，只有月亮的清辉照进来，大少夫人翻了个身，攀住了大少爷的胳膊，家中巨变，她是做大嫂的，不比弟妹还能流露出脆弱来，现在自家男人回来了。
大少爷伸手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大少夫人枕在他的肩头，大少爷爱怜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大少夫人素来是十分温婉的人：“还好你回来了，什么富贵不富贵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她抚摸者大少爷胸口的伤疤，每次似乎都有新伤摞旧伤，军人过的是刀头舔血，富贵险中求的日子，她一向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存了侥幸，当将领的人，应当不用亲自去刀山火海的拼吧，可是经此一事，她是真怕了。
大少爷拍拍她，掌下的是质感细腻的上好的绵绸做的亵衣，他的手滑到她的腰间，伸进亵衣里捏了捏她肚子上一层薄薄的肉，难得调笑道：“倒是胖了点儿。”大少夫人翻了个身，紧紧抱住大少爷的劲腰，“锦时，你答应我，咱们不打仗了，好吗?”
大少爷并不言语，慢慢捻弄着她滑腻的肌肤。
大少夫人的领口大开，露出莹白的皮肉来，是做工最细致的利刃，突起的是肥沃的山峰，凹陷的是丰饶的盆地，玲珑是不按常理的战术战法，包容是诱敌深入的糖衣炮弹，大少爷征讨数年，打得最酣畅淋漓的就是这一场战争。
在拥抱的最深处，大少夫人听到大少爷在她耳边轻轻说：“对不起，我要随驾出征了。”
随驾出征，哪怕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士兵，他也有机会去到西北边境，有机会找到自己的二弟，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他身在异乡，生死未下，蒙受奇冤。更何况，从穿上那身军甲的一刻，他就立志卫国安民。一下子，他感受到怀里的女子热泪长流，染了他的胸膛,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会好好回来。”
第二日早饭，一家子都知道了，杨云义和杨锦时将作为士兵随驾出征的消息，吃了早饭就要去军营里报道。皇上算是仁慈，给了杨家和家眷告别的机会。杨夫人十分平静，她昨日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昨日锦姝去后，杨云义去了寿春堂，两人相顾无言。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奔波劳苦，让杨夫人的眼角多了些周围，鬓角生了白发，杨云义叹道：“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
杨夫人冷笑道：“我是为了我儿子。”
她同他讲话依旧是冷声冷气儿的，杨云义摇摇头：“我要随驾出征了。”算起来，他有五年未曾上过战场了，尽管日日都会习武，可是到底年纪大了，心中也是不安的很。
杨夫人心中一紧，到底是多年夫妻，年少的时候真心爱过的人，初闻此言，怎么可能不牵挂，可是面上依旧冷硬：“若是有机会看到我的锦水……”
“那也是我的儿子！”杨云义忍不住出声打断她，声音带了些许的怒意。
一时间满屋子的静谧。他们成亲这么多年，一半是相敬如宾，一半是相敬如冰，积年累月，怨怼、责备、红脸成了日常，直至爆发，渐渐就谁都不见谁了，求个清净而已。
“过去是我对不住你。”他低声道，“说好的跟你一辈子，半路上我就……给你的凤冠霞帔，我会再挣回来；你想要的，我都努把力，捧到你面前，只求你能怨我少一些。”
他曾经迷了方向，以为还能回来，可是直到撞得头破血流，酿成大祸，他才想要回头，但是时机已经晚了。
杨云义和杨锦时二人穿上铠甲，用了早饭就出门了，众人送至大门处，杨云义对锦姝道：“你主意最正，又胆大，爹将你娘和两位嫂嫂和几个侄子侄女交给你，你要照顾好家人，照顾好自己。”
锦姝点点头。
杨云义又嘱咐几个孙子孙女，无非是不要淘气，好好读书之类的。
杨锦时也和母亲妹妹孩子们一一道别。几个女眷守着一群孩子过活，这种时候，无论谁看来都是辛酸的，杨云义和杨锦时的眼中多少都流露了不舍，然而在舍不得总要转身。
杨夫人慢慢道：“无论如何，无论是谁，生，我要见人；死，我要见尸！”
杨云义翻身上马，高头大马，仿佛依旧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送君出征并非第一次，可是似今日这般凄凉仓皇却是第一回，当年的将军，今日是士兵。
马儿打了个响鼻，这是杨云义的爱骑，他摸摸它的头，带着无比眷恋：“老伙计，咱们又要一起作战了！”
马通人性，它也蹭蹭的杨云义的手，杨云义爽朗大笑：“锦时，咱们走！”
他看向杨锦时，又看向妻女，对着杨夫人道：“悦尔，保重！”
打马去了的，是年迈的杨云义，是一生戎马倥偬、半生爱恨痴缠的杨云义，是热血不减当年的杨云义，也是为了儿子不曾退缩的杨云义。
锦姝眼睛一热，一低头，听见身边的杨夫人轻声道：“保重。”